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會餓肚子。
褚廷予是這樣想的,至少在他去北道村之前他都是這樣認為的。
他這樣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人,是從未見過人間疾苦的。
從京市到北道村,從飛機到高鐵到客車到面包車最後到步行,越接近目的地越慢。
到鎮上來接他的人,是一個米八的大漢,人又黑又壯,一件洗到發白的體恤,一雙掉皮的運動鞋。開口卻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明顯區别于鎮上的其他人。
他說他是學校的教導主任石德忠,歡迎并感謝褚廷予這位京大的高材生願意來他們這裡支教。又說學校條件十分艱苦,褚廷予從京市來估計有很多地方不習慣,不要不好意思,有什麼需要可以找他。
褚廷予同他握手,比他樸實外表更讓人意外的是他滿手的繭子。這是一雙伏案教書的人的手嗎?
石德忠帶着他穿過巷子,到了一處小加油站附近。
一個男人蹲在老舊的面包車旁玩手機,手機的音量調的很大,褚廷予隔得老遠都能聽到裡面傳來的誇張的笑聲。
石德忠用方言再和對方交流。褚廷予聽不懂,最後看到了石德忠掏出手機掃了對方的手機,然後招呼他上車,應該是給對方車費。
“車費是多少?”褚廷予問石德忠,他覺得自己不能用石德忠的錢。
“你第一次來,我代表學校來歡迎你,沒有道理讓你出錢。”石德忠笑了笑,半開玩笑道,“如果下次你想到鎮上趕集,那就得你自己出錢了。”
車開了半個小時,大部分都是上坡。車内的空氣不是很好聞,褚廷予第一次感受到頭昏腦漲要暈車了的感覺。
他打開車窗向外看去,入眼是稀疏的草木,黃土高原。
車大概開了一個小時就停了。褚廷予跟着石德忠下車,下車後沒有看到村落,是一處土坡腳下。
似乎是看出了褚廷予的疑惑,石德忠解釋道,“村裡的路修到這裡就不好修了,隻能走路。不過你放心沒有多遠的。”
褚廷予謝絕了石德忠要給他拿箱子的好意,自己拖着箱子跟着石德忠走。他有健身的習慣,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路程對褚廷予來說應該并不算難。
但這次他莫名感到疲憊。他想可能是舟車勞頓的緣故。
黃土高坡的角落裡,可以看到有房屋零散聚在一起。
進了村裡,褚廷予就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想了一會兒,直到聽見“咩咩咩”的叫聲,他才下意識的反應過來,是羊的味道。
這裡的紫外線十分強,村子裡的男女老少皮膚都有些偏黑,褚廷予白白淨淨的站在村口,與這裡格格不入。村裡人大多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很少有年輕人,有也的是一些懷着孕或者抱着小孩的婦女。有人笑着同石德忠打招呼,然後好奇得看着褚廷予。
因為說得都是方言,褚廷予一點都聽不懂,隻能在别人看向他的時候禮貌性的點頭微笑。
幾間磚房,土夯的操場,飄揚的國旗,就是這個學校的全部。褚廷予站在脫了漆的大鐵門前,一眼就将這個學校看完了。
石德忠将他領到一件矮小的房屋前,推開門,木質的門已經十分老舊,一動就吱呀亂叫。
“這是你的宿舍。”不到15平的房子,兩邊放了四張上下鋪,中間有八張課桌堆在一起。雖然很簡陋但看起來很幹淨。這邊的天氣很幹燥,褚廷予一路走來身上都落了灰,但這間房子的家具上一點灰塵都沒有。
“孩子們知道新老師要來,早早就把這裡打掃好了。”石德忠的語氣裡滿是驕傲。“今年分過來的支教老師隻有你一個,所以這個宿舍随便你住在哪裡。但是也有一點不好,目前學校的常任老師隻有我和校長,再加上你也隻有三個老師,所以你的教學任務有點重。”
“好。”褚廷予點頭。
“那你先收拾吧,我得去上課了。”
褚廷予挑了靠窗的下鋪做自己的床鋪。其實沒有什麼好收拾的,因為他隻帶了幾套衣服。
他沒有考慮過出門,還需要買被子、床單這些用品。他望着光秃秃的床闆有些發愁,還要再返回鎮上買被子嗎?或者他身上隻有一千多元,可以買到被子嗎?
他坐在床闆上發呆,這陌生荒涼的地方讓他有一種不真實感,總覺得是一場夢。
“咚咚咚”門外的敲門聲,叫醒了發呆的他。
他起身開門。
門外是個白發老人,他身形有些佝偻,但神色清明,神采奕奕。他一開口,竟然是熟悉的京市口音。
褚廷予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還能因為聽到鄉音而酸了眼眶。這一路上來,他都保持的平靜的狀态,但這樣的神情更像是一張面具,此時的他才流露出了一絲真情,露出鮮活的氣息。
“您是京市人?”
校長笑着同他介紹自己,他叫慕容修竹,京市人,在京市的小學教了一輩子的書,退休之後到西北旅遊發現這邊有很多偏僻的村鎮急需老師。老爺子的覺悟很高,對教書育人也是真的熱愛,所以毅然決定放棄在京市的優渥生活,到了北道村繼續教書。
他看着褚廷予光秃秃的床鋪,心下了然,“小石說你隻帶了一隻箱子,我就猜到你應該是沒帶被子。”
“我沒有想到……以為這邊可以買。”
“我家裡還要多餘的被子,你先借走,等周末了,你看誰家有人去鎮上,一起過去買吧。”
“謝謝您。”
初次見面,褚廷予很不好意思,剛見面就麻煩慕容校長。但是離周末還有三天,這三天他總不能就躺在床闆上。
他跟着慕容校長出門,參觀學校并交代他的工作。
“您是新來的老師嗎?”一個小男孩跑到褚廷予身邊,小聲問到。
出來的時候是下課時間,操場上站着幾十個孩子。孩子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一邊說話,一邊偷偷地打量褚廷予。
“是的。”褚廷予點頭。“我姓褚。”
“褚老師,石老師說您是從京大來的。”男孩撓了撓腦袋,“京大很大嗎?”
“褚老師,京大漂亮嗎?”看到褚廷予比較平易近人,其他孩子也圍了上來,叽叽喳喳的圍着他問問題。
“京大很漂亮,也很大。”
“有多大?”
“比留泉鎮還要大。”褚廷予想了想,今天經過的那個小鎮子,一條兩百米的長街便是鎮子的全部地方了。
“哇,那可真大啊。”
……
日子就這樣一天的過去,褚廷予的适應能力越來越好,最開始他還會因為空氣太幹,每天早上起來都留鼻血,但一個月後鼻子就适應了。最開始吃不慣這邊的飯菜,瘦了十多斤,但後來因為饑餓,每頓也能吃四個窩頭了。最開始不會洗衣服,将白襯衫染成了黑色,後來他也穿上了石德忠同款深色運動服。
養成一個習慣需要21天。
但融入一個新環境或許需要更長的時間,過了兩個月,褚廷予才開始适應北道村的生活,村裡的路已經走遍了,方言也能聽懂幾句。
整個人像是被快速的、暴力的打碎,而後又重新塑型。他的世界觀開始重塑,思想也變得深刻。
原來這就是貧窮的生活,雖然他以前也會同情窮苦的人,但是那種憐憫是高傲的、是帶着偏見的,遠不及此時來得真情實感。
而在許多年後褚氏集團一直緻力于慈善事業的發展,淵源就在北道村。
在可以“活在”北道村之後,褚廷予忽然注意到,學校的女孩作業總是比男孩的作業完成的要差。
他找學生溝通,才知道原來是因為重男輕女。男孩是家庭的未來,所以父母相對重視男孩的學習,而女孩将來總是要嫁人的,因為九年義務具有強制性,勉強讀完初中就可以了。女孩回家總是沒有學習的時間,她們總是要做更多的活。
村裡有很多媽媽的年紀十分的小,因為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工作一兩年便結婚生子。而紫外線和勞作加速了她們的衰老,從外貌看她們比實際年紀要大了幾歲。
褚家從來沒有重男輕女,其他的親友家裡也沒有這樣的情況。甚至女孩是家裡的掌上明珠。
父母從小就教育他作為男孩子要有責任感,要照顧妹妹,所以他從小就對相宜十分照顧。父母也看重相宜的教育,相宜也聰明,一直以來也是父母的驕傲。天之驕女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