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安靜了一分鐘。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他就像一下子失去力氣一般,忽然笑了,“楓曉,我現在……挺狼狽的,真的。”
毫無征兆,天空忽然開始飄雪。
輕飄飄地,像被剪碎的羽毛,落在人身上都毫無感覺。
一輛載貨的大卡車經貨,大燈掃過小巷口,照亮了巷子裡的陰影處。
楓曉看清他的面容,慘白,落魄,與平日裡那個高高在上矜貴優雅的少年截然相反。
“怎麼受傷了?”楓曉眨眼,僅三秒鐘,将他額頭的傷口盡收眼底。
“跟我爸吵了一架。”
又跟他爸有關,之前梁桓宇無意間就透露陳漾跟他爸關系極差,沒想到大過年的竟然還吵出一身傷,這關系得有多惡劣才會弄成這副模樣。
“還疼嗎?”
沉默了一會,陳漾搖頭。
看着楓曉複雜的眼神,他輕輕扯動了一下嘴角。
“話說還是第一次看你這樣的表情,這麼說來這一趟也不虧。”
楓曉很想給他翻白眼,但忍了下來。
還有心情開玩笑。
“現在這個不是重點好嗎。”
她又不是面癱,做點表情有什麼好奇怪的。
“逗你的,話說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不怕遇到壞人嗎,比如色狼,搶劫犯,還有拐賣兒童。”
楓曉說:“我剛才跟我舅舅家的孩子一起出來買煙花,看到某人鬼鬼祟祟的還以為是色狼,搶劫犯,拐賣兒童,于是就跟了過來一探究竟。”
陳漾臉都黑了,幾乎咬牙切齒:“你還真是伶牙俐齒,現學現用。”
楓曉歎口氣:“但說真的這話應該我問你,這麼晚你為什麼還在這?”
陳漾指着路口前面幾百米遠處,“剛從孤兒院出來,陪那些小孩放了一晚上沖天炮,好不容易等到他們睡着了我才脫身出來,結果剛走到這就被你發現了。”
他聳了聳肩,對于被楓曉逮到一事表示非常無奈。
“你來着就是為了看望孤兒院的小孩?一個人?”
“難道我現在是半個人嗎?”
楓曉假裝咳了兩聲,“你今天一個人跑到三十公裡以外的地方來看望小孩,但天色這麼晚這裡很難打得到車,今晚打算住哪?”
“睡大街,看見那條長椅沒,我就打算睡那裡。”他指着不遠處一家奶茶店門口的棕色長椅說。
“啊?”楓曉覺得他好可憐。
“剛好我準備了件新的羽絨服,你看吊牌都沒來得及拆。”說罷他就要把吊牌拿給楓曉看。
“不用不用這個就不用給我看了,這麼冷的天怎麼能睡長椅呢,而且這邊雖然治安沒出過什麼問題但是大晚上一個人睡外面總是不安全。”
總得找個住的地方,就算條件差點也好将就一晚,總比露宿街頭好一萬倍。
“你真信啊?”陳漾沒忍住低笑一聲,嗓音有如摩挲過後的顆粒感,聽得人心裡癢癢的,“楓曉同學,你這樣很危險,下次再有人這樣用同樣的理由騙取你的同情心豈不是很容易?小學老師沒告訴你讓你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的話嗎?”
楓曉一雙透亮的眼睛睜大看着他,眼角彎彎,有人說她笑起來眼睛像月牙。
“好吧,陌生人,如果你想跟我成為陌生人的話。”
陳漾深深看了她一眼。
良久,啞然失笑。
好吧。
敗給她了。
青春時期的男孩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比如一千百米賽跑時争得面紅耳赤隻為在喜歡的女孩面前第一個沖過終點,比如上課起來回答問題沒答出來會羞愧到臉紅。
又比如家裡不和諧,爸媽兩邊都沒有能收容他的地方,負氣跑出來住着五十塊錢一晚的小旅館時卻不敢說出真相。
怕從對方眼裡看到同情,怕人對方覺得自己可憐,怕明明對方是好意自己卻因承受不住那樣的善良而更加負氣。
陳漾把楓曉送到小區大門口時,楓曉說:“好了,我到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
“要不我送你進去?這地方黑乎乎一片,安全麼?”陳漾執懷疑态度。
楓曉望裡頭瞧了眼還在樓下放煙花的表哥表妹,畢竟還是小孩,一點好玩的事情就能轉移他們對環境的不滿。
楓曉壓低嗓子說:“就到這吧,我怕被看見。”
話一出口,氣氛似乎隐隐變了味。
陳漾眉一挑,語氣裡帶着點輕微的玩味,“你心虛什麼?”
對啊。
她心虛什麼?
沒什麼好心虛的啊。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自己被帶進了陳漾的思維誤區。雖然他們之間還隻是普通的朋友關系,但避嫌仍舊必要的,畢竟在大人心裡凡事跟異性玩的都不安好心,何況李珍剛用同事女兒早戀的例子點過她,她不能在這個槍口不識好歹地撞上去。
“你是白癡嗎?”楓曉忍不住說:“大半夜丢下自己的表哥表妹跟一個年齡相仿的男生待在一塊,我會被當作活靶掃射的。”
裡頭傳來表哥狐疑的聲音:“奇怪,你剛才有沒有聽見你曉姐姐的聲音?”
“楓曉,你在那嗎?”
楓曉立即警鈴大振,“在!碰到了隻流浪貓,馬上就回來!”
說罷在陳漾鐵色一般的臉色下飛快說:“我先走了,拜拜~”
陳漾剛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楓曉忽然想到什麼,邊跑邊回頭沖他大喊:“對了,除夕節快樂,你新年更要快樂啊!”
有人問當初陳漾聽見這話心裡是什麼感受?
陳漾說,牛頓在蘋果樹下發現了萬有引力,而他在除夕夜裡聽見了狂跳不止的心跳聲。
如一顆蘋果從高樓狠狠墜下。
望着嬌小的身影奔入昏黃的夜色裡,他眼底的溫柔像一滴化不開的濃墨。
與此同時,零點的鐘聲敲響,蓄勢待發的煙花在這一刻同時沖上雲霄,頭頂炸開一場絢爛煙花,照亮了半邊天空。
燈火通明的家家戶戶裡,有圍坐在電視機前喝酒暢談的七旬老人,有拿煙花棒四處奔跑的幾歲兒童,李珍推開窗,朝樓下喊:“兔崽子們,外婆做了桂花年糕,再不回來就要被大人吃完咯。”
表妹立馬丢掉手裡未燃盡的煙花,第一個沖了上去:“不要!我也要吃!”
楓曉笑:“我也來了!”
一派其樂融融之景。
人生總有諸多不易,有時候得到了這個老天就會讓你讓你用另一個東西做交換,與其讓自己執着于糟糕的一面,不如放開眼界去擁抱讓我們開心的一面。
他柔聲道:“晚安。”
等三個小孩興沖沖跑上樓的時候,李秀雅才剛把蒸好的年糕端出來。
“啊,明明才做好嘛,姑姑騙我們。”
“啊姑姑還以為你們要把煙花都放完才上來呢,誰知道這回一喊就都回來了。”
楓曉趁熱往碗裡夾了幾塊熱氣騰騰的桂花年糕,嘴上說:“年糕冷了就不好吃了呀,趁熱吃剛剛好。”
“曉曉,你跑哪去?”李珍看她端着碗要出門就問。
“我在路上遇到一隻可愛惹人憐的流浪貓,我去看看他還在不在,馬上就回來!”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楓曉一路小跑下樓,穿過晾衣服的繩索,越過幾顆茁壯成長的小樹,跑到生鏽的掉漆的大門口,兩邊圍牆的爬牆虎失了顔色,光秃秃的藤蔓纏繞在牆上,她看見他站在原地沒動。
背影修長清瘦,與周圍的熱鬧對比,多了幾分不符合年紀的孤獨和落寞。
“陳漾,迎新年啦!”
陳漾身體猛地一頓,緩緩折過身去,眼前一陣顔色晃過,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隻見有人蹦上前來,裙擺在空中擺動,小雪已至,睫毛化雪,嘴唇貼上一抹暖意。
鼻尖多了幾分清新自然的桂花香氣,楓曉眼角含笑,像月初時天上的月牙兒。
“外婆說,吃年糕,年年高。”
他忽然鼻尖有點酸澀,讷讷地張嘴,睫毛一顫。
雪下大了。
很多事情其實沒有那麼糟糕。
畢竟上有陽光來溫暖我們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