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和緻……紀和緻愈發難以揣測。
他就是一口靜水深潭,向他解渴,卻要謹防靜水之下蓄勢洶湧的暗流,它們不知何時就會将渴旅吞噬個肉骨分離。
來自紀和緻身上的危險感愈重,沈盈息就愈懷疑和他的初見記憶。
記憶裡那會臉紅無措的青年,當真是今日這位嗎?
出了耳室,離開那狹窄的暗室,沈盈息三步并兩步地跑到少年身側,那副“逃出生天”的松快模樣,就是情感反應極其遲鈍的阿倉都察覺到了。
更何論紀和緻。
沈盈息牽起少年,臉上挂着欣悅的笑,二人走到紀和緻身前,迎着白衣青年慢慢沉下的眼神。
少年接過藥,沈盈息扭臉對他笑了笑,而後又轉頭對紀和緻道:“我和慜之成了親,那兩隻瓢被我充了合卺的工具,倒是好用。”
一彎冷風遽然從院中穿過,竹葉蕭蕭,恍然間若刀劍相欺,铮铮鳴聲不斷。
……
“铛——”
沉抑的氣氛忽而被一道真的劍鳴打破。
回首看去,阿倉面無表情地送劍入鞘,又是一道“铮”的劍鳴。
看見沈盈息的回眸,近衛對她點了點頭,“抱歉家主,您請繼續。”
沈盈息看自家近衛沒什麼表情的臉,也不見星點為她同喜之情,便帶着兩絲期待,轉回臉去看紀和緻。
紀和緻處事圓滑,他就是裝,也得裝兩分高興出來吧。
……“息息,你莽撞了。”
可是沒有。
紀和緻裝都不裝,臉色微沉,神情清寒。
沈盈息抓緊上官慜之的手,她起眸露出不虞的神色:“和緻,你應該為我高興。”
“如果是往常,我很樂意聽你的,”白衣青年忽地扯唇諷笑了下。
少女一愣,她幾乎沒見過紀大夫這樣刻薄的表情。
她直覺接下來不會從紀和緻口中聽到什麼好話,甚而這些話可能推出一個糟糕的局面。
沈盈息不願看那一片亂遭的場面,拉着上官慜之往側室走,“紀和緻,我們改日再來,你先住嘴!”
可她一步都沒邁出,一隻修長的手掌就拉住了她的手腕,青年的聲音冷冷地傳來:“沈息,請你看好,你身側人并非良人。你枉費心機靠近他,難道隻是為和這種貨色在一起貪歡享樂,你是不是太輕率了。”
“你算什麼東西,滾開!”
沈盈息蹙眉,上官慜之先一步走出,鉗住紀和緻的手,像丢垃圾似地往外丢開。
“滾?”紀和緻不怒反笑,用那雙冰冷的眸子做微笑的表情,實是吓人。
他隻看着沈盈息,像是回答少年,卻一直盯着她,“算什麼東西……若說算,我也是她從一灘泥裡拿起來的東西。我這東西怎麼能不打一聲招呼,說滾就滾呢?”
沈盈息抿唇,擡眼看着紀和緻,“和緻,你别這樣說自己。我今天來是希望你們好好相處的,你不是我的朋友嗎?”
紀和緻嗯了聲,盯着她:“可我不是第一個嗎?”
少女細長的眉擰了擰,像是為他這話苦惱一樣,白牙咬了下紅潤的唇瓣,道:“對啊,我一開始也是最喜歡你……可你不是說,不是說你自己現在做不到嗎?”
這話一出口。
沈盈息才知道不該說。
不光是紀和緻如被肘擊似地退了一步,身側的上官慜之明顯也不對勁起來。
事權從急,沈盈息隻能先一心照顧着她的本分夫君,少年已是一臉慘白,眼眶暈紅,兩眼陰沉痛愕地看向她。
“……息息……”
上官慜之隻渺然說了這兩個字,眼眶裡的淚珠就氣勢滾落。
淚很快濕透了他整張臉龐,白皙細嫩的昳麗面容很快如雨中紅棠般,搖曳生憐。
沈盈息隻得做出心疼和驚慌的模樣,忙不疊上手去拭淚,一邊給上官慜之擦着淚,一邊口中緻歉連連:“慜之,慜之,乖慜之,那都是以前了,我現在最喜歡你呀,我最愛你的,你……你别哭了成嗎?”
少年卻隻枉然淌着淚,眼睫濕成一縷縷有氣無力地搭在眼上,黑眸被淚浸得濕潤透澈,“沈息……”
他卻隻能一聲聲喚着她,再也做不出别的事。
沈盈息歎了口氣,不由當着在場另兩個男人的面,仰頭啄了啄少年咬得齒痕泛白的唇,“好了慜之,我就是喜歡過旁人又怎麼樣呢,我現在是和你成的親,我更偏心誰,你還看不出嗎?”
“嗤,”身後冷不丁響起了一聲嗤笑,沈盈息擡手抹少年眼角的動作一頓,聽出是紀和緻的諷笑。
頓了下,而後假裝沒聽見,少女繼而抹了抹少年的眼尾。
“原來……還是我作繭自縛了……”
紀和緻低聲,聲若遊絲,遊走于稀薄的空氣之中。
有人聽見,有人裝作沒聽見。
她漠然一切,眼裡隻剩下另外一個人。
沈盈息一心一意安慰着上官慜之,自覺在此不宜久留,便頭也不回地道:“改日再來。”
說罷,拉着她偏心的少年,竟就如此離開了。
紀和緻注目少女的離去,良久之後,手掌撫上胸膛,将尖銳的簪尖送進衣襟,簪尖刺破薄衣,抵達血肉,粒粒血珠滾出,代替了另外一種發洩情緒的途徑。
血愈浸濕衣衫,白衣青年的表情愈平靜。
漸至終了,忽地笑了一下,有趣似地道:“自取其辱,此辱何堪。”
無人回應。
阿倉早抱劍走了。
所有人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