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好像被砸出了個大洞。
血糊糊地響着大風。
“……沈息……”
沈盈息抹了把淚,氣哼哼又别扭地走近,“幹嘛,砸疼了吧。活該,誰、誰叫你不聽我的話,哪兒疼,我……”
給你看看……
沈盈息被一把巨力扯入懷中,少年的懷抱寬闊又冰涼,還硬邦邦地擠着她的臉。
上官慜之抱着她,蓦然将一顆毛茸茸的頭顱埋進她頸側,他高挺的鼻梁也涼涼的,戳着她溫軟的頸肉。
沈盈息愣了下,省過神,抿起唇。
雙手被圈在少年胸前,動彈不得,便隻好用白嫩的臉頰蹭了蹭少年的胸膛,“喂,我剛才……”
“對不起。”
沈盈息緩緩睜大雙眼,“什麼?你說什麼?”
上官慜之緊緊地抱着她,像是要将少女融入骨血,他深深地埋在少女的頸側,聞着她身上溫暖的清香,重複地、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也許是上官慜之誓死不屈的印象太深,沈盈息乍然聽到他說對不起,一時間竟有些疑惑。
她險些想追問他發生了什麼,想像研究更新的劍法一樣研究更新了一遍的上官慜之。
但她及時住嘴,沉默了一會兒,按捺下心中的探索欲,悶悶地嗯了聲。
“回家吧,慜之。”
少年秀挺的身子一頓,過了會兒,有些生疏而顯得格外幹澀的回答聲方響起:“家……你的家。”
沈盈息推開少年,擡眼望着他,“我們的。”
上官慜之的指尖顫了顫,“沈息,你當真不是在騙我?”、
少年低眸看來,極深極黑的眼瞳裡彌漫着她看不懂的濃郁情緒。
沈盈息移開眼神,沉思了片刻,而後擡起頭,回望少年陰暗到極緻甚而顯得幾分崩潰的視線,認真道:“至少在我死前,我不騙你。”
愛他,就像愛自己還沒學過的劍譜。
她很認真,從不懈怠的。
而且她也很信守承諾。
少年的心忽而因沈盈息的一句話潰然失守了。
一直以來的瘋狂、陰沉、恐怖,在她三番兩次的反擊和堅守下,迅速地敗逃。
慜将軍沒打過這麼難又這麼簡單的仗。
十七歲的少年久經沙場,但在情場上還是初來乍到。
昳麗至極的少年眨了眨眼,眼眶有些酸澀,感受到淚意,隻能靠死死強撐才沒在少女面前狼狽失控。
他忍住了淚,他以為自己在看三十二位親人被淩遲成一片片的時候,淚已經落盡了。
原來還會有。
上官慜之咬唇,仰頭止住眸中濕意,再低頭,少女笑着啄了他的唇一下。
沈盈息笑着抹了抹他的眼尾:“看見你好像要哭了,可憐鬼。以後要哭的時候就親你一下,别哭呀,我不喜歡男人掉眼淚。”
上官慜之愣了下,緊接着更用力地咬住下唇,像打仗似地把自己更失控的淚意撤了回去。
她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她怎麼能這麼讨人喜歡。
沈盈息勾住他的手,“行啦,丢臉的事我們回家再做吧,慜之夫君~”
上官慜之下意識握緊少女的手,她的手溫暖柔嫩,和他冰冷粗糙的手完全不一樣。
可就算不一樣,他們也能在一起。
“沈息,你能說說,何時喜歡我的嗎?”
走出藥鋪,尚未入夜市範圍,街道寂靜,隻有月光陪伴着攜手前行的他們。
“唔,”右側的少女思考了片刻,最後誠懇地搖搖頭:“不知道啊。不過我知道你十三四歲就上戰場了,跟着你叔叔打了很多勝仗。第一次聽說你慜将軍的頭銜時,就覺得你的慜字很好聽。”
關于上官慜之的記憶确實存在于沈盈息的凡人記憶之中。
事實上,慜将軍曾做過天下所有少年的英雄。
少年默然,随着她的話回憶起那段輝煌璀璨的日子。
“十三歲。”他補充,“隻是因為這個,你才喜歡我?當初在翠玉樓,你那麼快就将敏心拼成……”
“對啊,”沈盈息點頭,“慜字嘛,我以前比熟悉自己的名字還熟悉你的字呢。”
她思及二人初見,忽而露出個些微赧然和遺憾的笑:“就是可惜我以前沒見過你,當初沒認出你,不然也不會讓你在翠玉樓裡平白受那麼多苦。”
她說的是少年背後的傷。
她還以為是這十幾天受的。
上官慜之搖頭,“與你無關。比起半年前初落花樓時滿京官宦權貴的拳腳,這十幾日還算輕松。”
輕松?
沈盈息沉默。
若真是輕松,
他們再見時,他絕不會用那般陰狠的目光盯着她。
隻是正如她所說,上官慜之越瘋,他就越有機可乘。
沈盈息忽而想到,上官慜之原是個多驕傲肆意的少年,他最盛名之際,五湖四海都是慜将軍的擁趸。
他鮮衣怒馬坐鎮邊疆,追逐過荒漠圓日,厮殺過熊兵虎将,雖然待人處事輕狂,但他畢竟是天下第一的少年将軍,再自傲也不為過。
那時上官慜之擁有一切:父母疼寵、天下愛慕、功名富貴。
他總是從容不迫,偶爾也有些淘氣,但并不出格。
總的來說,如果上官王府沒有起兵入宮,他如今依然會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爺、少将軍。
如今的他,卻沉淪于生死之間,時常要以死了殘身,當初能沖破雲霄的鬥志被三十二位親人的血肉淹沒得一點不剩。
親眼看着自小疼愛自己的父母親人被淩遲至死——
沈盈息抓緊了上官慜之的手,嗓音低落:“慜之,你有沒有……想過複仇?”
興許複仇能燃起他生存的意志?
上官慜之的臉色瞬時間虛弱了一瞬,他勉強勾了下唇:“為誰複仇?”
沈盈息有力地反扣住少年冰涼的手指,無形中給予他力量:“給親人、給自己。”
“……”少年漂亮的臉慘笑了下,他垂首道:“上官家謀反之罪确鑿,沈息,起兵那夜,是我父王親自入宮告的秘。”
沈盈息蹙眉,這等辛密,她還不知道。
“沈息,帶我去邊疆的叔父,他是謀反的主謀,怎麼可以呢,他和我父親自小教導我,要我忠君為民,可是……他們又都瞞着我,整個上官家傾家謀反,我卻是唯一一個被置身事外的上官家人。”
上官慜之的臉色越發白得透明,沈盈息幾乎覺得他再說下去,就能當場慘死。
她想阻止,但少年忽而溫和地看着她,輕聲說:“叔父臨刑當日,在刑場上怒罵我,他說我是蠢貨,是叛徒生的蠢貨。”
“所有的上官家人,他們說,我再不配是上官家人,他們死後自成一家,我被趕出家門了。”
上官慜之的眼神空洞漠然,他看着沈盈息,那眼裡什麼都沒有,但卻還剩了一絲疑惑,“沈息,我沒有資格為他們複仇,可我就算有資格,我卻還是不想。”
他緊緊盯着沈盈息,像溺水的人抓着水面的稻草,她的回答就是救他的稻草:“你說,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為上官家複仇,我不想。”
“繼續忠君報國,我不願。”
他整日像鬼遊蕩在世間,他的精神和意志已被君和家撕裂成兩片。
他找不到完整的身體,日日承受着撕裂的絕望與痛苦。
所以他日日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