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反傾入戲的這一秒,這個吻便換了目的。
他們的吻仿佛隻是形式上的唇瓣相貼,實質上卻是一場戰役,他避她追,她收他攻。
彼此間毫不退讓,死活都要在咫尺中博個輸赢。
氣氛愈來愈焦灼,卻非暧昧的登頂,而是欺騙者與亡命徒間博弈的升級。
漸漸地,血腥味從唇畔間彌散開來,而這加重的血腥氣緊接着就引起了更深更狂亂的争奪。
手掌交握,十指交纏,接觸的皮膚很快被對方握成濕紅一片,少年間的意氣與鬥争一齊在昏暗的室内迸發。
這時沒人再論生死,沒人想真假,他們隻想讓對方認輸,讓對方輸到跪在自己腳下坦誠其所有的籌碼。
“咚咚——”
日光渙散,門口陡然炸起敲門聲。
開戰時的号角無聲安靜,收兵的鳴鼓卻響得震天。
老鸨站在門外敲完門,讨好的笑聲追着敲門聲鑽進屋内:“貴人,奴來給您添熱茶。”
時間到了。
“啪”地一聲,少年少女卸下所有力氣,喘着氣互看了一眼,發現彼此眼尾都紅得可憐,眼睫一齊濕漉漉的,唇瓣更是又紅又腫。
零星的血珠殘忍又暧昧地綴在厚潤的唇瓣上,欲綴不落,搖搖晃晃如剛學攀爬的幼獸,人人都想上前扶一把,抱一下。
“呵,呵呵哈哈哈哈……”
上官慜之忽而大笑,他笑了半晌,忽而欺過上身,伸手捏住少女下颚,啟唇用力地舔下少女唇瓣上的血珠。
沈盈息隻感覺像有一隻兇殘的野獸舔了自己一口,猝不及防,正要反擊時,那獸又迅疾地退回了領地。
“……”
“貴人?貴人?”老鸨再次敲了下門,這次的敲門聲明顯小了許多,透露着敲門人的翼翼小心。
老鸨定然聽見了少年的笑聲,想起少年平日裡兇惡的模樣,老鸨瞬時間驚悚非常,生怕裡面人出了什麼事。
沈盈息不耐地道:“滾開!”
老鸨準備第三次敲門的動作忽地被截停,她讪笑着回應:“欸,欸,貴人這是要留夜?”
沈盈息更為厭煩:“滾!!”
老鸨畏縮地收回手,終于是乖乖地遁走了。
室内再次歸剩下兩個少年人。
上官慜之眸色深深,視線從少女的唇移到她的眼睛,雙臂往後撐着地面,他歪頭笑望着她:“沒輸赢,不知真假,再來一次?”
沈盈息翻了個白眼,“你也滾。”
上官慜之哼笑一聲,而後舒服地躺回地面。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屋頂房梁,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一陣窸窣聲傳來,少女的體溫和她的衫裙落至身側,她也枕臂望着房梁。
如此寂靜了片刻,少女的聲音如春風拂入耳:“上官慜之,别想死了,好不好?”
上官慜之沒有立即回答,他緩緩眨眼,依舊望着了無趣味的梁木,頓了半晌,才張啟薄唇:“不想死,想什麼?”
聞言,少女立即活躍起來,她撐臂趴過來,眼睛很亮,口吻很欣喜:“想花想草,想流水和遠山,想想街上新出的新奇玩意兒,想淮香樓的新菜品啊……凡間這麼大,有好多可想,緣何想不開去死呢?”
上官慜之哦了聲,他伸出手指,撥弄着少女垂到眼前的長發,“凡間?好怪的詞,這麼說你還不是凡人了。”
沈盈息啧了聲,從少年手中拽出頭發,而後用發尾狠狠甩了下他的臉。
上官慜之側開臉,很及時地躲開少女的洩憤行為。
她一擊不中,頗為不高興地轉過身去了。
餘光瞥見沈盈息頗為幼稚的行為,上官慜之的唇角便不由泛起笑弧,他平躺回去,和少女肩挨着肩,臉上的笑意擴大了些許。
平和的室内響起少年含笑的嗓音:“多謝仙子賜教。”
“上官慜之!”
沈盈息唰地轉過來,她直起上身,伸手用力地把并肩的少年攘開,“閉嘴!”
上官慜之卻忍不住了,他手背搭在眼前,任沈盈息又推又打,哧哧地低聲笑起來。
沈盈息打鬧一番,望着上官慜之笑時分外少年氣的年輕面龐,頓住動作,心中一動,像是看見了一朵正盛開的花。
真是漂亮。
其實這世間漂亮之物極多,沈盈息修道時甚少關注他們,倒是死後她才發現這世界的瑰麗奇勝,很值得探索與珍護的。
此時所遇的上官慜之正似那萬千美麗之物之一。
他便不是任務對象,沈盈息偶遇到他,閑情雅緻之下也會救護一二。
“别笑了,起來,”少女輕輕地推了推少年,動作不一般的溫柔細緻。
上官慜之笑容一滞,他将手背摁在眼前,不去看沈盈息的臉。
但他不看,沈盈息卻強硬地掰開他的手,然後緊盯着他黑沉的雙眸,忽地在他陡然間寂靜如淵的眼神下頓了頓。
上官慜之漠然地收回眼神,她遲疑了,她不還是怕他。
還以為有什麼不一樣……
額間輕柔的撫動忽然戳破了少年的漠然,沈盈息指腹柔軟,輕輕拂開了上官慜之額前的亂發。
沒了遮掩視線的障礙,沈盈息再次看向上官慜之的雙眸,視線溫和:“上官慜之,别想死了,與我成親罷,我想與你成親是真。”
“你若沒活下去的念頭,無物可思,我便可教你。先從想我開始學,很簡單,不是嗎?”
上官慜之望着少女。
沈盈息對着他的目光,鼓勵地笑道:“對,就是這樣,看我,記住我的樣子,現在看我很容易想起我。日後我不在身邊,你記着我,就可以繼續想我了。”
上官慜之無趣地撇開眼。
記着她模樣有何難的,莫說日後,就是再過了百年,他也能把她樣子拓下來。
他是求死,卻不代表求死的人都是蠢貨。
她大可不必像待愚蠢的孩童一樣待他。
再說成親,她有十五了嗎?
他一家死光了,她難道沒有爹娘嗎?
她爹娘竟敢允準她随意扯罪臣成親,真是……太無聊。
“上官慜之?”
“……幹什麼?”少年嗓音恹恹。
沈盈息抿唇,“你不喜歡我?”
為何他都不應她的求親。
“……”上官慜之咬了咬牙,扭過臉,不說話。
見狀,沈盈息露出失望神色,她坐起身,看了看扭臉沉默的少年,跟着默然地起身。
“……你去哪?”
眼見少女身影欺近門口,上官慜之抓緊衣袖,撐起頭好似平靜地緩聲問道。
沈盈息頭也不回,手指撫上門框,“我先走了,這些話當你沒聽過,下次見面,希望你還好好活着。”
說罷,纖細的手指當真要将門頁打開了一條縫,木門吱呀聲悠長響起。
那拖拉又綿長的門聲,如同一根沒有絲毫韌性卻斷不開的細聲,啪地一聲繃緊了上官慜之的心腔。
他被這牽扯感引得坐起了身子,紅唇張啟又閉起,但在少女愈拉愈開的房門中,終于順着那根繩子的牽引出聲:“别。”
出聲的那時才發覺嗓子有些幹涸生澀了,上官慜之喉結微動,“别走。”
沈盈息扶着門框,低眉:“沒意思,不玩了,下次再見。”
少女一隻腳已踏出門框,上官慜之的呼吸聲随少女的腳步被踩斷了一拍,他幾近同時道:“你現在走我現在就去死!”
事實上,他根本不可能自殺成功。
翠玉樓奉着聖令,将他看得極其嚴密。
可話音一落,上官慜之猛地省過來,他竟以死要挾别人的陪伴,這簡直太惡心!
上官慜之瞬時間生起強烈的自厭感。
少年的雙眸濃稠又陰暗,但轉瞬間又恢複了一片冰冷。
“算了,你要走就……”
“上官慜之!”少女突然折回身,一巴掌把少年另一邊臉頰也打紅了。
她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怒罵:“你敢死!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錢,你這條命現在是我的了!你要是敢死,我就追到地府去再打你十巴掌!”
上官慜之的眼眸瞬時間浮起愕然,他望向少女驚怒的臉龐,“我死,你……地府?”
沈盈息謀慮始終,對上官慜之求死之志的堅定有所見證。
他一直想死,因家族覆滅又因傲骨受辱,他是頂驕傲的人,單口頭上勸說定然不見效。
不若給他重塑傲骨,恢複他昔日傲氣,讓他的傲骨撐着他繼續活下去。
當然,他可以死,但現在不行。
“對!怎麼樣?”少女昂起下颚,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少年,她的臉上滿是驕矜:“你也不必考慮了,我就是要和你成親。”
“你不是以為世上都是仇人都恨你嗎?你不是因為沒人愛你,你覺得自己可憐又惡心才想死嗎?那好,我現在來了,我不是你仇人,我非常喜歡你,怎麼樣,我現在就帶你走!”
沈盈息撐起頤指氣使的嬌蠻勁兒,抓緊少年衣襟,把他控近:“走,走不走?”
他沒有的,她就給他。
濃烈的愛意到了極緻,可以消解欲望,包括對死亡的渴望,不是嗎?
沈盈息想,這就跟修煉一樣,修為到了極緻,就可以瓦解一切威脅。
她向來是修煉的天才。
上官慜之撫上她的臉頰,視線怔惘,而後又慢慢陰沉下去:“……成親,但願你後悔。”
“哼,笑話!”沈盈息松開手,起身抱臂瞥着少年,她信誓旦旦:“我沈息到死,都不會後悔。”
這話是真的。
她明天就要和上官慜之成親。
然後開啟她的死亡倒計時 。
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