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今她就出現在了大牢裡,走近角落裡垂首靜坐的男人。
“蔣事珖?你醒着嗎?”
少女的嗓音在陰暗悶熱的地牢裡太過清亮,好似一捧泉水潤醒開昏沉的垢面,獨一無二的動聽。
蔣事珖蹙起濃眉,這過分悅耳的嗓音落入溢血的耳廓,比一場幻夢還不真實。
垂在屈起膝蓋上的手無意識握了握,握住的卻還隻是一把冰冷空氣。
怎麼可能。
那厭惡他的小家主如何會出現在這?
奇怪,他又如何會想到她?
蔣事珖兀自垂首,不作回應。
沈盈息一走近蔣事珖,就聞到了他身上濃郁的血腥氣,見他沒有擡頭,像是根本沒聽見她說話似地,不由走得更近了些。
近到她的大腿觸到男人垂在膝蓋上的手背時,沈盈息俯身,伸手輕輕地拂開蔣事珖額前亂發,聲音低低:“蔣事珖,蔣事珖——”
“……沈……”
沈盈息一把捂住男人的唇,他險些就喚出了她的真名。
不過身後的紀和緻未起疑,倒是掌心下的薄唇翕動了下,幹裂起皮的薄唇摩挲着嬌嫩的掌心,觸感并不美妙。
男人此時也緩緩擡眼,漆黑的眸光定定地看了她一秒。
沈盈息收回手,“蔣大人莫要多話,我是來救你的。”
蔣事珖抿了抿唇,他自下獄來,甚少進過水米,又飽受酷刑,如今的模樣,怕是難堪得緊。
将少女不自知的躲避動作納入眼中,他移開眼,垂目,“聖上的定罪诏書都下了,蔣某不值沈姑娘費心費力,甚而冒讓自己身陷囹圄的風險。”
沈盈息哼了聲,“那你可小瞧我了。”
甚麼聖上,她眼中的凡人隻有活着和死去的區别。
不待蔣事珖擡首,沈盈息轉身看向紀和緻:“紀大夫,來幫幫忙。”
紀大夫頓了下,而後提着藥箱走過來。
他高大的身形頗有壓迫感地站立着,昏暗中,好似一座山脈,一靠近就吸納了所有光線,投射下比環境更深沉的暗色。
往常站在光中,紀和緻的好相貌和他臉上的笑容,總給人一種他很親和容易讓人接近的感覺,但這會兒忽站在陰影裡,才叫人猛覺他這個人身上具有極強的壓迫感和威脅力。
可能因為光線太暗,看不見紀和緻表情,沈盈息總覺着站在這的不是那個紀大夫,而是另一位人物。
危險的、完全和溫和君子樣背道而馳的人物。
不過不待她仔細打量,紀和緻在昏暗中出聲,聲音依舊溫潤平和,一下驅散了方才身上的壓迫感:“傷重及骨,且有腐肉,還需先将腐肉刮去上藥。”
青年細緻地說明刮骨之痛,各樣風險都說得細緻入微,很得體又專業的醫師形象。
但沈盈息在一旁,卻注意到紀和緻始終居高臨下望着蔣事珖說着醫療手段,一點彎腰俯首的動作都不曾有。
她皺了下眉,莫名覺得紀和緻現在,和他在外面的時候有些割裂。
隻是目前救蔣事珖的命要緊,醫師不俯身,她這個要救人的便辛苦些。
少女蹲下身,望着連臉頰都有鞭傷的男人,忍不住将手搭上他膝上的手背,道:“怎麼樣,這兒沒有麻沸湯,你忍得住嗎?”
少女指腹太柔軟,又是那樣溫暖,在陰冷的處境中帶着勢不可當的溫軟。
蔣事珖不禁屈了屈指骨,喉結微攢動,幹渴過度而啞了的嗓子擠出一道幹澀的回答:“無礙。”
說罷,他單手撐着地面,艱難站起。
沈盈息适時地扶上男人的手臂,他受傷實是太重,碰哪都能摸到一手濕膩的血。
而那腿上的傷雖看不見,但從男人站都站不穩的動作裡,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腿傷的嚴重。
即便如此,蔣事珖依舊一聲不吭,硬生生忍下了疼痛,站立艱難,他卻也不求助。
倒是沈盈息歎了口氣,咕哝一句死犟,方伸出手,摟住男人的勁腰,又把他的右手臂架在肩上,兩方合力,方與蔣事珖一齊站定了。
隻不過在她的手摸到他腰間時,蔣事珖的身體明顯瑟縮一下,而後僵硬起來。
沈盈息隻當他疼得緊,邊把他挪向小窗下光線明亮些的地方,邊口中低低道:“疼得緊叫出聲也不礙事,命懸一線的時候了,别管你那面子了。”
可她愈這樣說,男人卻把嘴閉得愈緊,一張堅毅薄唇抿得像條直線。
直到把人半扶半摟地挨到窗戶下,沈盈息帶着蔣事珖坐在窗下的破桌上,方松開手,讓他自己撐着手臂坐好。
“好了,”沈盈息扭頭,對還站在角落裡看不清神色的紀和緻,皺了下眉心,道:“紀大夫,該是你來了。”
她正站在窗邊的光線裡,那光不算亮,卻足以照明臉龐。
紀和緻能把她的表情看到纖毫不漏。
自然沒錯過她看他時,那一瞬的蹙眉。
心口有瞬時間的、異樣的尖銳刺痛。
他慢慢地把少女的神情再次納入眼底,後知後覺,或許也算過分敏銳地預知到
——他的沈老闆似乎要有新朋友了。
紀和緻不動聲色地看過少女背後的男人,而後提着藥箱,沉默地走上前。
“請褪下衣物,我先簡單清理下傷口。”
白衣青年的聲音再平和正常不過,沈盈息聽着沒問題,倒是病人蔣事珖,聞言擡了擡眼簾,和青年溫和但不柔軟的眼神正巧對上。
紀和緻垂眸更深,眼光跟着更深了幾許。
而蔣事珖看得分明。
兩人無聲對峙了幾秒,而後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
蔣事珖扯開破衣爛衫,有些傷口和衣物結在一起,扯開時傷口崩裂,鮮血重新流出,空氣中的血腥氣更加濃烈起來。
沈盈息蹙眉,伸手摁住蔣事珖繼續扯開衣裳的手,“你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她移開男人的手,親自上手,又讓紀和緻遞來薄刃,一刀刀把蔣事珖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和衣物分離。
如此分完,頗有些力不從心,沈盈息也算體會了一把做醫師的辛苦。
她把刀還回去,不由對紀和緻笑了下:“辛苦了,和緻。”
紀和緻一怔,眸底暗色陡然退散,眸光清亮溫潤地看着少女:“息息若厭血腥,不若退後等待,我很快便好。”
沈盈息愣了下,他從何看出她厭血腥。
不過蔣事珖如今上衣除盡,她的确不宜靠近,于是點了點頭,讓出空間給紀和緻。
紀和緻對少女彎了彎唇,方伸出修長手指,從藥箱中拿藥拿刀,走向傷者。
蔣事珖猶自思考着這醫師将才的一聲“息息”,忽而自臂上傳來劇痛,他垂眼,正見一塊腐肉掉落。
“……”他側過臉。
紀和緻皮笑肉不笑,“剜肉之痛,常人難以忍受。蔣公子若不堪忍受,不若痛呼出聲,并不丢人。”
相似的話從不同的嘴裡說出,意味已是鮮明不同。
蔣事珖無言,阖眸仰頸,任額間冷汗滴落,而始終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