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醫生笑眯眯地告訴阮岘他的各項檢查數值都有一定程度的好轉,獎勵他一根棒棒糖的同時,摸了摸他的頭:“小朋友真棒,再堅持兩天就放你出院。”
沒有人會喊二十五歲的男人小朋友,除非這個人病得不行。
阮岘一邊配合着扯嘴角,一邊迷茫地點頭。
出院代表暫時痊愈,是好事,值得高興。他不知道别人出院後會迎接怎樣的生活,而他的歸宿隻有三樓那間被鎖住的卧室。
這些天來,醫生護士嚴防死守,護工大叔也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在醫院的生活并不比在家裡自由。阮岘也不明白自己聽到可以出院的消息後,心裡那點兒搖搖欲墜的恐慌是因為什麼。
如果爸爸媽媽知道他不太願意回家,應該會生他的氣吧。他們騰出整棟房子,讓他養病、作畫,懂事的孩子應該體諒父母,而不是挑三揀四。
阿桃照常背了一袋子毛線過來。
她坐在病床邊的矮凳上飛針走線地織了半個多小時,累了便停下,噼裡啪啦地摔阮岘的水杯和飯盒,盯着他吃過午飯,又拎着包走了。
病房内恢複安靜,阮岘推開身上的薄被,下床取出藏在櫃子裡的畫闆,坐到窗下繼續塗塗抹抹。
阿桃脾氣太差。他想。所以我才不願意回家。
是的,是阿桃的錯。我仍舊是乖孩子。
護工大叔推門而入,捧着從朋友手裡分到的兩顆巴掌大的草莓,熱心地給他嘗鮮。
“這個季節的草莓可稀罕,快吃!”
阮岘想到童話裡有毒的紅蘋果,猶豫地盯着同樣是紅色的草莓。但是,護工大叔人很好,耐心地陪伴他好多天,還願意教他背詩。
就吃一口的話,應該沒關系。
瞧他傻愣着,護工大叔急了,直接喂到他嘴邊:“就這樣吃。”
阮岘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
被人投喂是令他感到無比陌生的關愛,在他的記憶裡,爸爸媽媽都沒有如此與他親近過。他很不習慣。
清香甜蜜的草莓汁迸濺在唇舌間,果肉太過柔軟,阮岘吞咽起來甚至不敢太用力,看上去傻兮兮的,乖巧得可怕。
“乖娃。”大叔一邊感歎,一邊喂他吃第二口,腦子裡想到自己那混不吝的兒子,愈發疼惜起面前的病人。
阮岘吃完一整顆草莓,将另一顆推到護工大叔嘴邊,“叔叔,吃。”
護工大叔哈哈一笑,麻利地吃掉草莓,“别畫了,叔叔教你背一首新詩。”
阮岘點頭表示贊同。
課本是護工大叔從孫子手裡要來的,三年級的舊教材,書皮破破爛爛,也就阮岘不嫌棄。
幾十年沒看過書,護工大叔這幾天也是一路教一路學,直接找到其中最簡單的一首,粗着聲音朗誦。
“慈母手中線,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晖。”
他自以為深沉地讀着,沒有看到阮岘産生細微變化的神情。
好巧不巧,這首《遊子吟》,阮岘早就會背。
記憶中的教室異常灰暗,天花闆上吱吱呀呀的風扇像是随時要掉下來,所有學生縮着身子,瞪大雙眼,看向講台上的老師。
“同學們,這是一首歌頌母愛的唐詩。詩歌裡溫柔慈愛的母親坐在昏黃的燭光下,為即将遠行的遊子縫補衣物,隻怕孤身在外的孩子歸家無期。骨肉親情最為深摯,母愛無私,母親無條件地愛自己的子女,最為偉大……”
叮鈴鈴!
下課鈴響,老師收起教案,囑咐道:“今晚的作業是回家給自己的媽媽背誦這首《遊子吟》。”
沒有人來接的小阮岘背着沉重的書包,走在灰蒙蒙的大街上,直到月明星稀,才終于回到冷冷清清的家裡。
哥哥死了,保姆劉姨不見了,爸爸媽媽也好久沒有回過家了。
小阮岘洗完盤子,擦完地,終于壯着膽子走到座機旁,按下母親的号碼。
嘟——嘟——嘟——
“媽媽,你今天回家嗎,老師留了作業……”
“媽媽,明天回來嗎?”
“媽媽,對不起,小岘不問了。”
他的媽媽沒有給他縫過衣服,甚至于,聽他背一首詩的時間都沒有。
如果他哪天要走,也不知道會不會想他。
會像想念哥哥一樣想他嗎?
那顆才被草莓甜到的心,緩緩被習以為常的苦澀占據。
他想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捧着草莓的護工大叔不知道去了哪裡,阮岘不解地看着畫布上明媚幸福的母子,感到無法言說的心虛與羞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