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邺陽,就應該有足夠的盤纏。
一個月前,何逸鈞本想拿着自己的錢買墨竹圖送給鄭竹暮,但又看看自己已備的盤纏似乎不太多,于是遺憾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剛才又聽到良霖說畫人臉的畫手是柏羽初時,何逸鈞心頭又生出一絲苦澀,不自覺地往堆放在居室牆角的雜物望去。
物什擺得整齊,其中包括油紙傘、練習題、舊衣裳、爛木盒、破棉被……這些雜物都是何逸鈞打算賣出去換取盤纏的。
何逸鈞長大後,鄭竹暮極少進何逸鈞的居室,全然不曉何逸鈞早做好了這些準備。
何逸鈞緩緩把信件放回盒子裡。
院外,一聲铿锵有力的擊木聲後。
院内忽然傳來陌生而洪亮的男子音:
“聖旨到!晚竹書齋夫子鄭幕接旨!”
聞言,何逸鈞渾身力氣頓時被抽幹了,心裡梗了一下,瘋狂跑出居室。
鄭竹暮,原名鄭幕。
“啊?”良霖也跟着大聲道,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聖旨,不明白為何偏偏此時傳來聖旨。
“聖你大爺旨。”餘久擇不敢讓駐在門内的欽差大臣聽見他罵的這五個字,不得不降低語音,骜聲狠氣暗罵一句。
鄭竹暮定定地看着立在門處的欽差大臣手中那一份木制聖旨,眼底流露出一絲譏笑意味,硬着腰闆,跪也不肯跪下,冷冰冰地道:“晚竹書齋夫子鄭幕在此,接旨,大臣請念旨。”
“順明帝纂承天序,皇王受之——晚竹書齋夫子鄭幕,建甯二十七年癸卯月初日,雨過夜領其生大言不慚,玷辱姣子,順明帝義憤填膺……”
欽差大臣念到一半時瞥了一眼鄭竹暮,一字一句皆令人醒神。
衆人了然,那晚剽劫燈芯的車夫果然越過中書舍人,間接到皇帝那兒告狀去了。
于是衆人在心裡默默把那位車夫祖宗世代罵過去一遍、詛咒車夫本人和其子孫夭折無數遍。
但在心裡想的終究沒說出口,誰知道萬一說出口,打斷欽差大臣念旨,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更厄之事。
鄭竹暮仿佛意識到今天可能要發生什麼事情,像是已做好心裡準備,神色比在場所有人都要坦然。
有準備一般地看向何逸鈞居室門口,見何逸鈞剛從居室出來,便從袖子掏出兩張卷起來的薄紙,用紙邊悄悄點了點何逸鈞手腕。
何逸鈞了然,接過那卷紙。
官兵們沒注意到鄭竹暮遞出去的那卷小物品,井然有序入得院門,在圍牆下排成一列整齊的隊伍,背對牆面駐立,紋絲不動,威風凜凜。
院外同樣整齊地落下一陣足音,之後四野隻剩下節奏有緻的念旨聲。
何逸鈞往人堆裡鑽,偷偷埋頭展開那卷紙。
結果這一展,何逸鈞的思緒仿佛停滞住了,耳畔還響着欽差大臣念旨的聲音,明明聽得一清二楚,也知旨上講的是什麼内容,可自己就是動彈不得,腦子嗡嗡聲成一片,感覺自己随時都有倒地的可能。
這兩張薄紙分别是何逸鈞将來參加鄉試、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浮票和履曆。
鄭竹暮作為教書先生,會幫何逸鈞保管浮票和履曆,等到何逸鈞鄉試時再還給何逸鈞,而今卻提前還給何逸鈞了……
“會試初日,其生舞弊,成貢士,順明帝怒已沖冠,憐其生無過,起為鄭氏,暫可赦免,縱火書齋,勘室品,誅鄭氏。”
欽差大臣将聖旨後半句念完,片刻間,萬籁俱寂。
聞旨,幾名官兵分别開始進屋搜查,而院裡其他人仍定在原地,無動于衷,滿臉盡顯一籌莫展的郁悶。
餘久擇見此情形,頓時眼跳心驚,恨不得讓時間停格,不讓再這麼進行下去,忍不住破口呐喊道:
“停下!玷污書院學子是我帶的頭!全程因我而起因我而落,鄭先生整晚沒來過講堂,鄭先生何罪之有,憑什麼将一切錯都扣在鄭先生頭上,有本事沖我來,我有肉給你們刨有骨給你們焚!”
餘久擇把自己喉嚨給叱幹了,發出來的聲音仿佛是從熾焰鐵壁中傳出來的,足以震碎蒼穹,堅硬而不可催殘,憾動人魂、令人起敬。
欽差大臣不禁一挑眉,緩緩收起聖旨,目光落在餘久擇身上片刻,眼底藏着一絲玄妙,似乎在彙攏随時爆發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