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晦一路壓抑的憤怒被這句話徹底引爆,他死死瞪着謝淩:“你要做什麼!”
謝淩沒應他,聲線毫無起伏地重複了一遍:“下去。”
謝東謝西再蠢也看出來謝淩是嫌他們煩了,趕緊閉嘴退了出去。
殿内一時隻剩下兩人,靜得落針可聞。
随着靜默中時間的流逝,沈知晦臉上的憤怒由濃化淡,最後轉為帶着惶然的不安。
半晌,他才咬牙主動開口:“謝淩,再怎麼樣我也是南海宮的——”
“上來。”謝淩放下酒杯打斷他,沖他彎了彎手掌。
沈知晦的臉色青青白白,腦子裡走馬燈似地閃過這個混賬二世祖曾經的“光榮偉績”,後背都開始發冷。
乾陰鬼域裡的人,就沒有聲譽幹淨的,就算有,也得故意編那麼一兩件“血洗某某門”“屠遍某某派”的惡事來給自己造勢立威。但謝淩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混賬是真的,淫邪也是真的,“豐功偉績”更做不得假。此人連乾陰域主舟夜的小妾都敢讨要,還有什麼不敢的?!
沈知晦手心掐出了血痕,生疼,臉色越發難看。
謝淩等得不耐了,終于忍不住皺眉掃了他一眼:“沈知晦,上來。”
這話帶着命令的味道,但沈知晦來不及深想。
他低垂着眉眼,一步一步朝謝淩走去,心裡揣度着順從和趁機打暈對方哪個後果更糟糕。
倘若他從了,今日之後便會淪為整個乾陰鬼域的笑話,若抵抗,勢必會惹謝淩記恨,屆時南海宮不可能會為了他得罪天夜門。
“你在想什麼?”
幾十步的距離,他硬是拖了半盞茶的時間。
黑色鎏金的袍角毫無章法地堆疊在地毯上,在他靠近後才随着主人的姿勢的變換垂散開來。
謝淩冰涼的指尖挑起了他的下巴,火上澆油地點評:“确實好看。”
被他托着的那張臉繃了一下,顯然是後槽牙發緊。
沈知晦強行扯出一個笑擡頭,與謝淩對視上了,但還未啟唇,就有什麼東西猝不及防鑽進了他的眉心。
元神傳來烈火焚燒一般的劇痛,他支撐不住抱頭地倒地,身體蜷縮,宛如掉入沸水鍋的蝦子。
謝淩靜靜看着這一幕,直到地上的人喘息着平靜下來。
他微微彎腰,朝沈知晦伸出手——
“知晦,好久不見了。”
陌生蒼白的指尖映入視線,沈知晦渙散的眼神慢慢聚焦,怔怔地擡頭,看着謝淩。
謝淩對他彎了彎眼睛。
沈知晦唇瓣輕顫,胸口起伏許久,才膝行至謝淩腳下,深深躬下腰:
“屬下沈知晦,見過尊主。”
謝淩将他穩穩當當地扶了起來,親切道:“坐。”
沈知晦當然不敢坐。
他眼底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有些恍惚驚詫地看着謝淩現在的臉:“尊主,你怎麼……”
沈知晦還記得上輩子那場大圍剿,他被困在屍山血海中,眼睜睜看着眼前之人隻身赴戰,最後傳來灰飛煙滅的消息。
自決定效忠這人那天,他便同其結下了魂契。魂契連接生死,亦連接靈魂生滅,對方一死,他便也跟着身隕魂散了。
不、未必魂散。
否則他與尊主不會有今日的重逢。
沈知晦望着眼前的青年,依舊感到難以置信——堂堂鬼域域主、魔界尊首殷回之,竟然成了一個修為奇差的酒藥罐子。
“以後人前人後都叫主子吧,叫公子也行,不要叫尊主了。”謝淩……不,應該說是殷回之,淡淡糾正了他的稱呼。
沈知晦上輩子跟了他幾十年,太了解他,知道他不是會拘泥于稱謂的人,心生怪異:“為何?”
殷回之倒回美人靠,指了指自己的頭,平靜道:“被髒東西纏上了。”
沈知晦何其聰慧,轉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神頓亂,卻硬生生憋下去,一眨不眨地盯着殷回之的臉。
“不用看了,看不出什麼的,”殷回之懶懶道,“這會我給它打發走了,不必慌張。”
沈知晦心裡繃着的弦略微松快了些,又暗暗咬緊了牙。
上輩子他死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今日重逢,殷回之給他的感覺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
跟從前比起來,殷回之身上那份偏執和瘋狂仿佛淡去了許多,但沈知晦清楚那不可能。它們沒有真的消失,而是藏進了更深更沉的地方,連他也難窺見三分了。
“怎麼這副表情,”殷回之半真半假地問,“是在懊惱魂契還作數嗎——”
沈知晦一懵,旋即無奈輕歎,道:“怎麼可能,知晦求之不得。”
既是在說魂契,也是在說他們的主從關系。
殷回之挑眉:“一張魂契賣兩輩子命,不覺得虧嗎?”
即便知道殷回之是故意這樣說,沈知晦還是生出了幾分急切:“不覺得!”
“好了,不逗你了,”殷回之收了笑意,問他,“你知道現在是哪一年嗎?”
沈知晦環視了一圈金雕玉砌的寝殿,視線掃過陳設上的謝氏徽紋,不确定道:“天定四十五年?”
“不,是天定二十七年,”殷回之糾正他,然後攤開手,掌心裡托着一顆暗紅色的藥丸,“我暫時還要留在謝府,你回去後自己處理幹淨,動作别太大。”
天定二十七年,沈知晦尚在南海宮謹小慎微,乾陰鬼域還是舟夜說了算,距離他被殷回之收入麾下,還差十三年。
“是。”沈知晦被荒誕的年份信息沖擊得太陽穴作痛,卻還是本能地應下,伸手接過那枚藥丸。
認出那是什麼後,他眼神微黯,依舊一口吞下。
喉間輕滾,沈知晦沉默半晌,低聲說了一句上輩子不會說的話:“沒有這些,我也不會背叛您。”
殷回之清楚魂契的效力,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他說:“你确實是,但别人不好說。”
沈知晦微怔:“别人?”
殷回之注視着他,輕輕道:“知晦,這個世界有這個世界的‘殷回之’,我隻是一個外來者。”
沈知晦明白過來什麼,心重重一墜,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你也一樣。”殷回之看着他,坐實了他的猜測,“我信任你,卻不信他。”
“他”……
指的是原本擁有這副軀體的、真正的沈知晦、而非他這個來自上一世的、已經死過一次的孤魂。
上一世的殷回之精通馭魂之術,對其中關竅的理解無人能及,沈知晦知道殷回之說的不可能有假。
他輕輕抽了一口氣,問:“他還在我這副軀殼裡?”
“嗯,我用了點法子,讓他沉眠了。”殷回之道。
“那您……”沈知晦緊緊鎖着眉,欲言又止。
常言一山難容二虎,沈知晦不覺得殷回之能容得下十七歲的自己。
“我那個啊……”殷回之笑了一下,語氣輕飄飄的,像提起一個随時可以折斷的玩具。
“還有點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