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無夜卻沒移開目光,目不轉睛的看着平闆車離開,神色陰郁:“我也是一直在想這件事,梭真為何任由妄加國大軍進犯,就算是反抗也是微乎其微。”
緊接着第二輛平闆車推了過來,昱橫朝一側讓了讓,看到了一個孩子模樣的人正推着闆車,昱橫神色一肅,不由喊道:“昱豎。”
昱豎歪過了腦袋瞧他,神色唏噓,眼神迷離,像是才哭過不久,昱豎身邊正是随勇,陳木走了後,昱豎就隻能選擇跟着随勇。
他倒是想跟着昱橫,可是昱橫時常單槍匹馬的單獨行動,就連昱橫去哪了他都不知道,一般知道昱橫的去向,就是昱橫被抓,或者是被帶去了哪裡哪裡。
昱橫大步流星的走了過去,他不忍一個孩子面對這一切,何況還要做這種事情,他拍了拍昱豎的背,接過了昱豎手裡的車轅。
昱豎擡袖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哭哭啼啼的跟在他的身後,一路上不停的抽抽噎噎,旁邊的随勇則是唉聲歎氣,三人都沒有說話。
随着車轱辘在石闆路上的颠簸,闆車上蓋着的麻布滑落,露出了一隻白慘慘的腳,上面還帶着斑斑血迹,随勇瞅了一眼昱豎,見昱豎正抹着眼簾,他忙不疊的伸手重新拉上麻布。
他們推着車跟着大部隊出了城,走的就是最近的南城門,城外不遠處已經挖了個大坑,昱橫推着闆車,幾乎是神色木然的看着那個大坑,坑邊站着的士兵有氣無力的擡袖擦臉,不知擦的是汗水,還是淚水。
昱橫機械般的順着前頭拖闆車的人拐彎,上坡,然後傾倒,當手中的重量一輕,他的心頭卻沒有一點放松,反而更沉重了,像是沒倒進坑裡,而是倒進了他的心上。
韓廣張這次沒有騎馬,他都沒來及進城,就聽說了他的副将仇聚被人所殺,這時正在對着衆人暴跳如雷的大發脾氣。
一時間查不出仇聚是被誰所殺,他隻能把無法抑制的怒火發洩在了坑底的屍體上面,命人将火油倒了進去,嘴裡怒不可遏的罵道:“找到那個人,定要将他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昱橫雙手緊緊的握着車闆,直至骨節發白,手背青筋凸起,心道,這也是我要對你說的話,韓廣張,下一個就是你了,你好好等着。
昱橫在丁坎的口中知道韓廣張的本領及不上晴無夜,心裡頓時就有了底氣,而且自信滿滿,自覺他和晴無夜應該是棋逢對手,不分上下。
韓廣張似乎看到了他,突然對着他這邊招手,昱橫的手指動了動,摩擦着車轅,心中疑惑,正要松開車轅,卻聽到韓廣張親切的招呼:“那個小孩,過來。”
昱橫下意識的去看昱豎,他想着韓廣張招呼昱豎肯定沒什麼好事,左手也随之抓住了昱豎的胳膊,小聲道:“先别動。”
昱豎原本就沒動,他的那顆七巧玲珑心已經看出來了,韓廣張一定是讓他去做什麼不好的事情。
韓廣張用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和藹表情看着昱豎,繼續慈眉善目的沖昱豎招着手:“過來,小孩,不會讓你做什麼事情。”
他晃了晃手裡的木棍,木棍頂端已經燃起了火苗,嗤嗤的左右晃動,像極了墳墓裡升騰而起的幽幽鬼火。
昱橫的右手從車闆上挪開,他用身體抵着車闆,暗暗的握緊了拳頭,站在原地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韓廣張的耐心似乎已耗盡,聲音逐漸低沉,沖着昱豎不耐煩的嚷道:“你到底過不過來,不過來的話。”
說着話,他把目光轉移到了昱橫臉上,像是才發現他,嘴角閃過了一絲不善的笑容,陰寒的道:“你也在啊?”
昱橫的臉色發青,他此時此刻殺意頓起,真想一刀劈了韓廣張,就像對待仇聚那般,把韓廣張的頭顱砍瓜切菜的扔進坑底。
昱豎側過了身,像是緩過了這口氣,小聲道:“無痕哥哥,我去,聽說火化屍體也是對他們的超度,不是什麼壞事。”
昱橫捏着他的手還是死死攥着,昱豎小心翼翼的晃了晃,細細的手臂從昱橫的手指間掙脫出來,頗有幾分大義凜然的氣勢,朝着大坑方向緩緩的走了過去。
韓廣張嘴角依舊帶着笑意,面色溫和的等昱豎靠近,彎下腰将手中的火棍遞了過來,昱豎朝他看了一眼,他站在這裡已經能感受到火棍的灼熱,他的小手上擡,小心翼翼的捏住了火棍的最下端。
韓廣張将手搭在昱豎的肩上,依舊彎着腰,和藹可親的指着大坑裡的屍體:“小孩,把火棍扔進去,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
仿佛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灼燙感,昱豎捏着火棍的手一直在顫抖,彷徨失措時,還是扭頭看向了韓廣張,眼裡有那麼一刻的驚懼一閃而過。
韓廣張是一臉的絡腮胡子,已經挨着他蹭了過來,咯的他臉頰生疼,他急忙朝一邊躲了躲,嗫嚅着道:“不知道。”
韓廣張不可思議的表現出了親近平和,這樣的表情在他那張兇神惡煞的臉上出現顯得相當的違和:“不知道啊,一會你就看到了,你手上的小火苗。“
他的雙臂豁然張開,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眼裡常有的兇光在這一刻似乎變成了興奮的光,接着說:“唰的一下,眨眼之間就會變成一場大火。”
他又指點江山般的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弧線:“從這邊,到那邊,全是烈火,燒的那叫一個旺啊。”
聽這話,昱豎的身體都開始顫抖了,他想起了自己被人從家裡救出,回頭看到的也是一場大火,就像眼前的這般,火勢高漲,熊熊燃燒,大火又一次如夢魇般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韓廣張像是瘋癫一般開始大笑,笑的前仰後合,笑的酣暢淋漓,幾乎和嗜血的惡魔簡直是如出一轍,沒什麼兩樣,聳動着肩膀狂笑一陣後,他接着點指着大坑,對昱豎說:“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昱橫一直警惕的注意着昱豎這邊的動靜,聞言立馬喊道:“韓将軍,他隻是個孩子。”
韓廣張将手放回膝頭,偏過頭,輕描淡寫的掃了昱橫一眼,嘴角上撇,不屑道:“你沒見這坑裡,也有幾個孩子。”
昱橫呼吸有那麼一刻的急促,但他很快就緩了過來,他不想在這緊要關頭激怒韓廣張,盡量平心靜氣的道:“他是妄加國的孩子。”
昱橫強壓怒火,咬着嘴唇,話說了一半,又覺呼吸不穩,情不自禁的想要上前,卻被士兵攔在外面。
這時,姚戚戚驅馬趕了過來,揚聲道:“韓将軍,這孩子我有用。”
韓廣張已經把昱豎拉到了大坑的邊緣,手掌在昱豎胳膊上輕輕一拍,昱橫的心刹那間提到了嗓子眼,正要作勢沖過去,就見昱豎五指一松,被韓廣張拉着後領子退後幾步,掉落的火棍幾個翻滾後掉進了坑底。
所有的人都被這場大火吸引,昱橫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了昱豎身邊,一把抱起了昱豎,在他險險站穩的時候,急促的呼吸還在他的鼻尖持續。
昱豎雙臂摟着昱橫的脖頸,雙目一眨不眨的盯着坑裡陡然而起的大火,響亮的噼啪聲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半晌後迷霧般的煙灰飄了起來,嗆得周圍的人彎着腰劇烈咳嗽起來。
韓廣張的重點都在這場大火上,不再注意他們,昱橫趁着這空隙,上前幾步抱着昱豎回到了城門口,見昱豎還在回頭看,把他的頭強行扭了過來,聲色俱厲道:“别看了,有什麼好看的。”
昱豎不知是被他猙獰的表情驚吓到了,還是被越燒越旺的大火吓到了,小臉上全是恐懼,額頭上滲出了冷汗,哆嗦着道:“家裡起火了。”
昱橫的心沉了下去,昱豎說的是家裡,戴負最後就是死于了一場大火,昱豎是從那場大火中逃出來的,戴家唯一幸存的孩子。
昱橫見他發着呆,小臉被火光照亮,臉上隻剩下了驚恐,昱橫逐漸緩了神色,順口問道:“誰把你抱出來的?”
昱豎此刻處于呆滞狀态,這個孩子再怎麼聰明,再怎麼費盡心機的想要掩飾,經過如此劇烈的刺激之後,在他驚魂未定之時,還是說出了實話:“玉夫人。”
玉夫人?聽到這個名字,昱橫差點脫手把昱豎給扔下去,昱豎順着他的手臂滑落,卻在下一刻義無反顧的拽着他的胳膊,像是在瀕死前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這次輪到了昱橫失神,手腕被昱豎拽的生疼,心裡還在想,怎麼會是自己的母親。
半晌,昱橫才一字一句的問:“她人呢?”
戴負是在姚府出事的前幾天被燒死的,如果按昱豎所說,是玉夫人救了他,那說明那段時間玉夫人也在患城,昱橫是之後幾天進了患城,兩人就這麼陰差陽錯的錯過了百感交集的母子相逢。
昱豎終于好端端的站到了地上,嘴裡說出了三個字:“她走了。”
昱橫彎下腰和他四目相對,不甘心的再問:“她把你丢下了?”
昱豎徹底回過了神,停頓片刻,實話實說道:“是,我在街上逛了幾天,後來聽說相府出事,我就進了相府。”
昱橫不想牽絆昱豎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謊話,因為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昱豎對自己有所隐瞞也屬正常,誰會對一個陌生人說自己是戴負的兒子,戴負可是大名鼎鼎姚輔相的狗腿子,孩子再怎麼單純,也會想到保命重要。
這邊人多嘴雜,昱橫覺得在城門口不宜多問,于是抱起昱豎,加快腳步進了城,看到晴無夜還站在城門口,昱橫和他對視一眼,沒有多加停留,就匆匆的朝城内走去。
昱橫到了那家酒肆門口,一推門就閃了進去,剛把昱豎放到了地上,身後是關門聲響起,是晴無夜邁步跟了進來。
昱橫俯身和昱豎平視,鄭重其事的道:“昱豎,我也算是你的哥哥,你和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戴負的兒子?”
晴無夜緩步到了他們這邊,昱豎動了動嘴唇,還沒出聲,晴無夜神色凝肅,簡短的道:“想好了再說。”
昱豎肩膀一縮,腳步後退,一臉畏懼的躲到了昱橫的身後,昱橫無奈:“你别吓着孩子。”
晴無夜二話不說,一伸手把昱豎從昱橫身後拽了出來,表情依舊嚴肅:“你和姚戚戚認識?”
昱豎從臨家城縣衙回轉,毫不隐瞞的和昱橫說了遙祝之死,并提到了是親眼所見姚戚戚所為,可是在臨淵城外的破廟裡,昱豎卻表現得與姚戚戚相當熟稔,壓根沒有遇到殺人兇手時應該表現出的畏懼,對于這孩子行為舉止的前後矛盾,晴無夜很是不解,他不願意讓一個捉摸不透的孩子整天和昱橫呆在一起。
昱豎被晴無夜逼人的氣場震懾到了,吓得一動都不敢動,站在原地,下意識的頻頻點頭。
晴無夜松開了手,俯身直視着昱豎,接着逼問:“你們在廟裡交談時,說起她殺了人,是誰?”
昱橫側頭去看晴無夜,當時在彌勒佛後,他們一開始以為是姚得志,可聽後來的話卻是遙祝。
不管是姚得志,還是遙祝,這事情昱橫都和晴無夜說過,晴無夜應該知道,可是為何晴無夜在昱豎面前佯裝不知,昱橫心頭微動,他料想晴無夜一定想要知道一些别的什麼,晴無夜是在借題發揮。
昱豎的肩膀又是一抖,還想躲開,卻被晴無夜伸手牢牢抓住,他被這麼死死拽着,差點哭出了聲,隻見他帶着哭腔,委屈着道:“晴哥哥,是她殺的,不是我殺的。”
姚戚戚殺遙祝,昱豎有和昱橫說過,卻沒和晴無夜說過,這時晴無夜逼問,和昱橫當時的态度完全不一樣,帶上了幾分不可違逆,不知為何,面對晴無夜昱豎總是很緊張。
晴無夜事後猜測,根據臨淵城外小廟裡兩人的對話,昱豎定是和姚戚戚達成了某種約定,昱豎卻轉頭就忘,立馬告訴了昱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對此晴無夜相當介意,在破廟裡知道昱豎是戴負的兒子,更是有所防備。
昱豎此時指的是遙祝,關于這件事的其中緣由昱橫開始沒想明白,一是姚戚戚為何要殺遙祝,這一點他在破廟裡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說是遙祝妨礙了姚戚戚的宏圖大業,二是遙祝進府也不是一次兩次,況且姚自量在府中,遙祝定是加了十分的小心謹慎,再說遙祝是和昱豎一起進的府衙,為何昱豎能全身而退,而遙祝則未能幸免的死在了裡面,想到這裡,他開口問:“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