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後,昱橫終于開了口:“我想知道戴負的事情。”
晴無夜這才轉了回來,和昱橫對視:“關于戴負,我不清楚,但是他一家人都死了,就在開戰之前。”
或許是姚自量在起兵前夕,不想留戴負一家在患城,戴負是姚自量的爪牙,更是親信,盤踞在姚自量身邊的一條毒蛇,姚自量所做過的事他幾乎全都知道,戴負留在患城,就是留了一條會咬人的瘋狗,姚自量可不會輕易的将自己的把柄留在都城,不管是不是涉及到了人命。
昱橫不解,姚自量為何不帶戴負一起上戰場,反而殺了戴負全家?全家,也是,姚自量又不會帶着戴負一家上戰場,誰知道戴負家裡還有哪個人知道他姚自量的事情,還不如一起殺了幹淨,才能讓他姚自量心無挂礙的出征覆盆國。
昱橫還想證實:“你确定戴負一家都被滅門了,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他指的是昱豎,晴無夜心知肚明,也不點破:“或許,不管他是不是,都要讓他活着,戴負一家如果還有人活着,也算是他們的幸運,不管如何,他也隻是個孩子。”
不管昱豎一路跟着來是抱着什麼目的,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昱橫點頭,一定會保全昱豎。
晴無夜雙手按上了昱橫的肩頭,深深的吸了口氣,淡聲道:“我父親,不算是個好人,或許他一直知道屈城的事情,也知道周縣令上奏了無數的折子,可他還是。”
他幾乎說不下去,歎了口氣道:“知道你父親拿了周縣令寫給朝廷的信,我也不知道他因為什麼幡然醒悟,不過在臨死之前,都沒有做成一件好事。”
昱橫的肩膀微顫,他想起了那一大堆奏折,是帶着周澄夜以繼日的期盼和失望,多少個日日夜夜的起落,也沒等到朝廷的一道批複,他的希望就如石沉大海的杳無音訊,最後等到的卻是一場大火,和大火之後留在地上的灰燼。
晴無夜越過昱橫的肩頭,望向了從烏雲後面探出來的明月,嘶啞着聲音說:“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我沒覺得對不起你,我對你好是真心的,你不用和我說謝謝。”
昱橫愕然擡頭,不知晴無夜說的真心到底是何意,但也不敢妄加猜測,心中雖然浮起一絲莫名的竊喜,但還是面不改色:“那你來做妄加國的将軍?”
昱橫一開始就很奇怪,自己在得知秦淵是晴無夜父親之後,晴無夜應對之言,道理充分的無可反駁,他對晴無夜怎麼都恨不起來,或者真的如晴無夜所說,事情不是他做的,昱橫壓根就不應該恨他。
他這般坦蕩,昱橫也不能把心中仇恨無端的強加于他,真的這麼做了,那就是自己蠻不講理。
晴無夜垂下了手,神色郁郁:“就想做些好事,妄加國的朝廷如何,你也看到了,如果隻有他們這些人把持朝政,一手遮天,那天底下的百姓,也就永無甯日。”
昱橫不知為何,心中讪讪:“可我就想報家仇。”
“家仇,國恨,并不矛盾,昱橫,至少在你這,是一樣的。”晴無夜神色凜然的看着他。
“上次,”昱橫擡眸注視着晴無夜,“你說自己是個覆盆國人?”
晴無夜拔劍出鞘,立時将劍刃插入了身下的泥土之中:“沒錯,我不想兩國交戰,這五年來,雖然兩國邊境偶有摩擦,但我盡量做到不傷一人,希望從此和平相處,沒有殺戮,可終究,戰争還是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昱橫在此時想起了姚戚戚,想起了姚戚戚說的話,他現在覺得那些話說的不無道理:“或許真如姚戚戚說的大一統,才會真正的和平。”
晴無夜搖頭:“未必,最終還是要看朝廷,為官清正,則百姓安樂,為官貪腐,就是禍國殃民,官逼民反,下場就會進入再一次的戰亂。”
昱橫将手中的鋼刀扔到地上,蹲下身垂眸看地:“如今妄加國民不聊生,為官為君者還要往外拓寬疆土,内刮民脂民膏,外殺無辜百姓,說實話,我真不希望他們會赢。”
晴無夜站在昱橫對面,昱橫能看到他一塵不染的白色鞋尖,他的聲音從上方傳了過來:“你希望覆盆國赢?”
昱橫沉默,他想起了林夜對臨山鎮百姓死活的不管不顧,臨居城又有多少人死于敵手,他現在真的不知道,覆盆國和妄加國到底有沒有不同。
他彎下了腰,又撿起了地上的鋼刀,舉到面前,此時月光映照,從鋒利的刀刃上他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再也沒有了五年前的澄澈甯靜,眼中有了仇恨,以及對現實的深惡痛絕,和無能為力。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出聲:“我隻是希望不要再死人了。”
話剛出口,他就覺得這句話有多荒謬,有多麼不切實際,希望渺茫的無法實現,于是他笑了,笑的十分苦澀,他在嘲諷自己的無知和無助。
卻不料晴無夜也說:“我也這麼希望,不管怎樣,都是這片土地上的子民,都是鮮活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有漫長的人生,不該讓他們死,而要讓那些發動戰争的人死。”
昱橫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一句話,誰發動了這場戰争,誰他媽去做這場戰争的英雄,這時是否應該改成,誰發動了這場戰争,誰他媽的就該去死。
他暗暗握緊了拳頭,他想殺了這些人,這些個罪魁禍首,因為這些人死了,才能讓這場戰争真正的停下。
遠處有一個鐵塔般的影子在向這邊靠近,昱橫一眼就認出來了,是那個劫後逢生的壯漢,他沒換衣服,一身的血迹斑斑。
昱橫回首對晴無夜說:“你到坡下去,他似乎是要找我。”
晴無夜依言而行,卻沒走遠,遠遠的看向這邊。
壯漢走到一半沒動,就在原地等着昱橫,昱橫毫無顧及的走了過去,挑眉問道:“你不怕嗎?”
壯漢老實回答,但人卻沒動:“怕。”
話音剛落,壯漢身後走出了一行人,足有十幾個,這些人都帶着鬥笠,一身灰布麻衣,将臉都藏在了黑暗之中,在寂寥的荒野之中整齊劃一的拔刀出鞘,刀光也就閃現了一瞬,他們不約而同的将刀背在了身後。
昱橫能感覺到身後山坡下的聲響,小聲提醒:“等下。”
一人摘掉了鬥笠,借着皎潔的月色,昱橫看清楚這人是林陽,林陽烏發飄灑,一手提着長弓,身後背着箭筒,面色平靜的注視着昱橫。
昱橫在這時真心覺得,林陽還真像他手中的那把弓,蓄勢待發的一張弓,又或者像箭筒裡的一支箭,一旦射出,就有了桀骜不馴的不可一世。
可除了這些,昱橫還想起了一個人,那個在臨山鎮外意外被林陽射死的何欠,在短暫的沉默間,昱橫隻是翕動着嘴唇,沒有說出一個字,因為他說不出什麼,隻有深深的歉意。
壯漢閃到了一邊,他顯然是林陽叫來的,昱橫問道:“林陽,你們就這麼貿然出擊,合适嗎?”
林陽笑了笑,舉了舉手中彎弓:“杭将軍叫他來的,我隻是出來看看,沒想到,他們竟然把你圍在了裡面。”
昱橫一直很疑惑,為何他去找晴無夜,就遇到了前來伏擊的覆盆國士兵,難道他們來伏擊的目标是晴無夜。
“你們為何不去伏擊姚自量,而是來伏擊晴無夜?”
聞言,林陽不由的去摸藏在懷裡的信,信上寫的是要讓晴無夜止步在臨淵城外,他不知這止步兩字的其中深意,隻能給王猛指了個錯誤的方向,他料定晴無夜不會輕易被抓,但還是想敲山震虎。
見圍攻晴無夜果然失敗,林陽隻能親自出手,隻見他把手從懷裡拿了出來,手中空空,對昱橫道:“天機不可洩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