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天空,漫長而執着地沉默着。
而在她世界中,所有的龐然異獸都在陣陣潮水聲裡仰天悲鳴,如泣如訴。
直到江未踩着浪花而來,她心如刀絞,卻沒有眼淚,隻沙啞地說出生病以來的第一句話:“我可以抱你嗎?”
海潮湧來又褪去,那朵紅色的海棠随着海浪飄走,就像是帶走了她的心髒。
那天傍晚,江未把沈淮棠背回公寓。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如同瀕死,伏他的脊背,腦袋歪歪靠着,雙手垂落,随着江未的步伐搖擺着。
保姆見到這般虛弱的沈淮棠,大吃一驚,趕緊抱她進屋,喂過藥,仔細擦了臉和身子。
不過她雖然虛弱,但情況尚好,沒哭沒鬧,等藥效發作後,自會乖乖陷入沉睡。
整個晚上,沈淮棠都在頻繁地夢魇。
其實她非常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個掌控欲極為強烈的人,否則無法維持家庭的穩定。
然而掌控感的背後,是對未知與不确定的恐懼,她的背後是懸崖,決不能退後哪怕一步。
因此,來來回回的夢魇中,全是無盡的失控,那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也是她最恨的事情。
那是一個昏昏欲睡的夏日下午,鈴聲響起,高考結束,人生即将翻開新的篇章。
沈淮棠長舒一口氣,走出考場後,竟然遠遠地看見班主任在招手,面容帶着某種甯靜的悲憫。
待她走近,班主任欲言又止片刻後,輕聲說:“淮棠,剛剛發生一件事情,你聽了之後别太激動。”
沈淮棠預感到什麼,嗡的一聲,腦子裡的那根長時間緊繃的弦,就此斷裂。
掌控感決堤,事态以無法控制的速度急速崩潰,連帶着她本人都像一朵轉瞬即逝的花朵,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衰敗腐爛。
認領屍體,進行資料填報,準備後事,沈淮棠木然而冷靜地處理完一切事情,直到雲姨回國來幫她,才勉強松懈三分。
當一切化為灰燼,她發現左手難以自控地顫抖,雲姨緊緊握住她那隻手放在心口,卻怎麼也捂不暖。
為什麼厄運會發生在她們家。
為什麼命運不能對她網開一面。
為什麼,她已經做得足夠仔細體貼,還是走向最壞的結果。
她的疑問都不會有回答。
生活的唯一支點就此崩潰,失控所帶來的後果,即是她倒退一步,墜入懸崖。
然而懸崖下卻沒有底,她隻能永無止境地做自由落體。
沈淮棠沒有眼淚,卻發現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覺,漫長的失眠腐蝕着她的神經。
她長時間地躺在地闆上一動不動,處在木僵狀态,不知白天黑夜,沒有任何事情能激起心中的漣漪。
直到某一個寂靜的夜,她看見床腳安靜盤旋着的蛇三。
小山一般的巨獸,三隻恐怖的蛇頭,巨大的翅膀,蜿蜒在床底的尾巴,月色在它的鱗片上劃過暗色的光。
黃金豎瞳像是夜晚的兩個燈籠,蛇三張開嘴,露出尖利的獠牙,細細的信子上下翕動,發出怪異的聲音:“乖乖,睡不着嗎?我給你講故事好嗎?”
她緩緩地點頭。
後來,異獸跪坐在少女身邊,巨大的翅膀将她護在懷中,慢吞吞地為她講起一個又一個玄幻的故事,直到她終于沉沉睡去。
孤單的沈淮棠終于有了第一個朋友。
可她同時也發現,胸口仿似堵住一團黑色的棉花,卡死她的喉嚨。
她說不出話了。
時隔一年,悲恸終于席卷而來,像一隻巨大的手禁锢住她的下颌骨,強迫她正視失控以及失控所帶來的風暴與海嘯。
這一年,她像是被硬生生撕開成為兩個人,表面上冷靜處理母親後事,乖巧跟随雲姨來到夢港島,其實内心強烈拒絕母親自盡這件事情,甚至出現異獸幻覺。
那是母親的代償,她極為依賴。
而修女的死,似是一記重錘迎面砸落,讓她再次面對——死亡是不可控的。
混混沌沌的噩夢之中,沈淮棠忽然聽見咚咚咚的聲音,似乎是誰在敲擊着什麼。
她費盡全力地撐開眼皮,光芒漸次落入眼中,用力地眨眨眼,才終于回到人間。
真是精疲力盡。
敲擊聲仍在繼續,她意識到是從窗戶傳來,緩緩轉頭後,發現窗外竟然有個人。
仔細一瞧,竟然是江未。
窗戶鎖的很嚴,他進不來,可她的公寓是在三樓,這家夥是怎麼爬上來的?
江未見沈淮棠轉醒,明亮一笑,眼裡滿是細碎的光。
他揮揮手,示意她不用起身,而後放下一個玻璃瓶,裡面插着一支漂亮的金絲雀,嫩黃色的花瓣朝着天空柔柔綻開,像是黯淡生活中唯一的希望。
送完花後,江未就走了。
可沈淮棠腦海裡反複湧現他的笑,像一顆太陽,照亮她晦暗的夢。
昏沉之中,又覺得自己可笑。
保姆輕手輕腳推開門,走進來看見她醒了,高興地來探她的額頭:“謝天謝地,你可足足睡了快兩天,還發着高燒……現在好些了嗎?”
她喂她喝了些水,吃了藥,又睡了一覺後,精神好些,才起來将窗外江未的禮物拿進屋來,放在書桌上。
沈淮棠趴在桌上,凝視着月季,不知能開幾天,想種起來,又不太會園藝。胡思亂想間,她決定去問問老修女,卻蓦然意識到前兩日是修女的葬禮。
愣神半晌,她忽然落下淚來。
直到羽鲛人出現,用絢麗的魚尾卷過她的身體,長長的喙梳理她的頭發。
她貼着它冰涼卻緊緊的懷抱,靜默許久,才終于輕聲說:“謝謝你,明天見。”
到點吃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