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公平,以往的記憶斷層,現在竟平白給沈淮棠添一段隻屬于她自己的,關于江未的記憶。
醞釀整整五年,直至見到他的那一刻,開關啪的一下啟動,串糖葫蘆似的,将那些遺落的珍珠串起。
她能在短時間内對他迅速熟悉,亦是因為這份窈窈冥冥的親近感。
然而,當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時,這趟旅途已經接近尾聲。
往後,她又能說,“我和江未在暴雨中的無邊曠野開着越野疾馳,在流星雨漫天的山谷中肆無忌憚地喝酒跳舞,在璀璨煙花下的節日小鎮裡假扮戀人,哪怕隻有快門按下的一瞬間。”
說出口之後,她産生一種微妙的錯覺,夢境好似也變成真實記憶的一部分,密不可分。
思緒百轉千回。
過了很久,她才無知無覺地笑了笑,在江未莫名的眼神中,雲淡風輕地開口:
“我在想,晚上吃什麼?”
·
回鶴城的飛機上。
蜷縮在座位的沈淮棠将遮光眼罩一把扯下,轉頭對江未說:“睡不着。”
江未眉毛一揚:“真難得。”
“我閉上眼,就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和漫天的流星雨,我的魂魄留在了那一夜。”沈淮棠仰着頭,眼神直直地看向機艙頂部。
江未瞧着她怨念滿滿的表情,将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壓下,轉而十指交叉,商務會談似的問道:“那麼長官,我做些什麼能讓你好受點呢?”
“要聽故事,講講我們以前的事情吧。”沈淮棠話音未落,意猶未盡地補一句,“編的也可以。”
江未聽罷,停頓一瞬,自然而然接話道:“好,我現在開始編。”
在七八年前,沈淮棠言語障礙的那段時間,性子較為孤僻,長時間待在自然環境中,不願與人社交。
因此,她常常對于别人的呼喚毫無反應,甚至有些厭煩。就算在醫院,除去難以跳過的必要病情交流,她與醫生護士也并不熟悉。
她不願意用電子設備,不想打字。就算用紙筆,寫出來的也是精簡至極的單字詞組,盡量簡單地表達需求或回答問題。
醫院裡有一間圖書室,放着不少書籍,供患者翻閱。沈淮棠在其中尋到一本《秘密花園》,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閱讀,而後竟開始四處尋找起花園來。
夢港島上雖然植物頗多,綠化宜人,特别是療養院還有專門建造的公園設施,但比起書中那般精心打理後百花争奇鬥豔的花園,還是遜色些。
于是,她每日在島上遊走,暗中觀察,終于在教堂的後花園裡找到一片小小的山茶花田。
花田由一位修女照料,她年事已高,耳朵已經完全聽不見,而且脾氣不大好,又将花朵視為自己的孩子,從來不讓人碰,誰要禍禍她的花,她就哇啦哇啦叫。
不過沈淮棠打心眼兒裡認為生機勃勃的花草更美,也沒打算摘,隻是時不時就去教堂看修女料理花朵。
她乖巧得很,就在一旁的樹蔭裡坐着,偶爾擡頭看一會兒花,又垂眸翻翻那本《秘密花園》。
修女自然也不管她,卻留了個心眼兒,久而久之,甚至會在做完禮拜後,多分給她一個面包,僅此而已。
江未當時還樂呢,說她們倆,一個耳聾老太太和一個小啞巴,竟然達成一個極度怪異而和諧的狀态。
他偶爾從外地回夢港島,會按照她寫下的字條,帶回她指名想要的書籍。
有時候不見她在書店睡覺,他便會去教堂,繞過歌聲陣陣的唱詩班,到後院去,目光穿過層層疊疊嬌媚的花朵,落在大樹下酣睡的女孩兒身上。
她臉上蓋着那本書,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她光潔白皙的胳膊上,似是鑲上一層金色的鱗甲。
這種時候,往往他還沒有走到,她就醒來,書從臉上滑落,露出一雙警惕而冷淡的眼睛。
見到來人是他,她勉強松弛下來,又将書蓋上,繼續曬太陽打瞌睡。
他走上前去,坐在她身邊。
她不願意挨别人太近,往旁邊蹭一點,又不動了。
然後兩個人就在樹下繼續消磨時間,她睡覺,他就獨自看書,或者寫生,做一些需要安靜處理的事情。
後來,江未聽說,那位修女去世了。
老太太是在睡夢中走的,沒有受苦,壽終正寝。
葬禮在教堂舉行,然而沈淮棠沒有去參加,她靜默地站在山茶花田中,遠遠看着即将開始的儀式,俯身用力,折走一支修女生前最寶貝的貝拉茶花,便離開了。
江未終于在海灘邊找到沈淮棠。
這一片海灘距離住宅區很遠,需要走很長時間的路,鮮少有遊客願意過來。
他騎着自行車彎彎繞繞,大老遠就看見一個呈大字型躺在沙灘上的人。
沈淮棠躺得四仰八叉,四散的長發像是茂密的海草,她眼神空洞地看着湛藍如水洗的天空,嘴裡叼着一朵鮮紅的花。
瞳孔倒映出萬裡無雲的一碧萬頃,與火焰般燃燒的大紅花朵,兩廂沖擊,在她淡漠沉郁的眼睛裡混雜出驚豔的色彩,那是一種近乎妖異的豔麗。
輕輕一眨眼,波光潋滟。
大海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地沖擊着她在陽光下雪白的小腿,給淺色的裙擺染上潮濕的深色。
江未一步步走近沈淮棠,發現那朵貝拉的根莖卻在她嘴裡,已經被嚼得稀爛,類似某種洩憤式的攻擊。
她沒有看他,隻凝視着遠方。
海潮陣陣,偶爾洶湧,沖到她的腰部,沒過她的指尖與手腕。
江未如以往一般,坐在她身邊,許久隻輕聲說:“太陽要落山了,回去嗎?”
沈淮棠側頭看向他,口唇微張,恰逢一波細浪打來,眨眼間便帶走掉落的花朵。
她情不自禁坐起,凝視着花朵順着退潮的海浪離開視線的軌迹。
許久,她才收回注目禮,微微偏首擡眸,流水般的長發從圓潤的肩頭滑下,摻雜在其中的細沙也簌簌而落。
緊接着,沈淮棠對江未說出認識以來的第一句話。
她說:“我可以抱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