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台寺後院的門時常鎖着,前殿院外,她又不被允許踏出一步,縱有茱萸,也無從采撷。應憐心念一動,便去折了兩支山萸,雖不似茱萸氣性香烈,但勝在攢簇可愛,插在髻上,權應一應時節。
她為度塵也挑了兩支,雖她不能簪在頭上,但系在領抹衣帶上也頗為别緻。
回屋時,度塵果在對鏡顧影自憐,正捏着香墨給自己描畫淺文殊眉,見了她遞來的山萸,也不接,鏡裡秀目往她雲髻間瞄了眼,便問:“你不識得此物?”
“是山萸果。”應憐道。
“既識得,怎麼還往頭上插?”度塵嘲笑她,“重陽節,人遍插茱萸,你倒好,拿串山萸來簪。怎麼,能解思鄉之苦?”
“解不解的,總之也回不去家鄉。”應憐不在意,自顧自把挑選了半天的帶朵山萸擱在她鏡奁上。
度塵抿着口脂細細的唇,臉色陰晴不定,一揚手,掀翻了那兩支山萸,“我不要,誰愛戴誰戴去!”
正不巧,一支砸在應憐腳面上,紅豔豔的汁水啪地飛濺出來,污了她灰白一色的細布僧鞋。
應憐一急:“你……”
“我什麼?”度塵扭身,半倚鏡奁涼涼看她,“你明知我沒頭發,還拿這東西來腌臜我,當我不知你的心思!”
“我什麼心思?”應憐滿腔好意被堵了個正着,憋得難受,一股腦倒了出來,“我本想讓你挂在衣上,今日重陽,咱們都是離了家的人,誰又比誰強上幾分?我遲早要落發,犯不着拿一支山萸來擠兌你!”
她微紅眼眶,回頭拿了掃帚簸箕,将擲散的漿果一一收拾了,再不去看她。
度塵卻沒說話,扭過了身去,在鏡奁前坐着,仍捏着香墨,卻半晌沒再畫第二筆。
屋中氣氛沉悶,應憐自讨了個沒趣,待了一會,低頭瞧見鞋上污迹,沒奈何,隻得打開自己衣奁,翻出一雙幹淨的僧鞋換了,又去洗那舊的。
衣奁不大,翻找間她一不小心碰掉了随身帶的幾樣物事,正低頭拾掇,餘光忽瞥見一道陰影,唬了一跳,不知何時法持師叔已踱到了門口,身邊跟着提食盒的弟子,“怎麼了?我聽見屋中喧嘩……”
她頓了頓。
應憐下意識扭身去看,卻見法持又走來了兩步,眯着眼正盯着自己。
“師叔,無妨,我教訓新來的師弟呢。”度塵忽然開口,一手側搭鏡奁,半描畫好的眉眼卻向着應憐。
應憐一怔,恍然發覺那兩雙目光探入懷中,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她那身契的字紙掉了一半出來,上頭明晃晃地露着戶部的大章與經手主簿的花押。
她心頭一咯噔,抄手便将身契塞了回去。
也不知人瞧沒瞧見。她揣着一顆心撲騰撲騰地跳,悶頭悶腦地拾掇完了,一時不敢說話。
飯食仍如從前,一會兒布置停當,法持便仍如往常叮囑:“都吃了,不可侈剩。”
應憐答應了。
直待二人走遠了,她才擡起頭來,轉眼見度塵早已背過身去,重新描她的小文殊眉,仿若無事發生。
一切都若無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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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應憐也不知自己怎麼就睡着睡着,夜半驚醒,抹了一臉的淚,冰涼涼粘在臉上,教她好不奇怪。
不過夢見了曾在歸仁園的菊花宴,大家鬧鬧哄哄的。定娘還沒遠下揚州;元羲與她才過完了禮,被人打趣着,連互相說句話都難為情。哥哥又催她送什麼花朵珠翠給哪位娘子,倒教她被爹一頓好罵。
她被慫恿着下場蹴鞠,結果球沒接到,把腳趾踢裂了,捂了一帕子的血,吓得她以為從此腳就不中用了。
那會她哭得可真慘,連元羲都被她唬得臉都白了,說她便是跛了,他也照樣娶她。
她蒙着被子,就如那日一樣哭,隻是誰也聽不見,她也不敢讓人聽見,悶在喉間,壓抑地抽泣。
長夜無明,無更無漏,隻她一人身處黑暗,不知哭了多久。
哭得有些累了,這才想起夜還長着,還得繼續睡。應憐換了個姿勢繼續躺着,卻也不知還能不能睡着,于是翻來覆去,在床上煎餅似的。
半晌,忽聽一旁幽幽煩躁的聲音:“别哭了,你還教不教人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