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公蠕動着嘴皮,輕又清:“你很像你的母親,可惜了,卻學得你父親一頂一的狠毒心腸,比你老子還忘恩負義。”
彼時玉流尚能克制驚愕之下的怒氣:“你說什麼?”
“噓,”安國公伸手按在薄得快沒了的嘴唇上,揚起做作的譏諷,“要是林青霭知道你長成了現在這樣,你說——她會不會後悔生下你?”
玉流再沒能忍下去。
被她掐着喉嚨快要窒息而亡了,不怕死的老東西還在說:“玉流,我聽說西河巷那塊有家酒坊的酒不錯,有外頭江湖的味道,得空了不妨去嘗嘗。”
玉流怒極反笑:“嘗個屁!”
——這才是外侯官進門前老東西同她之間完整的經過。
離開敬國寺不久,她就想清楚了,他是故意激怒她的,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也是特地說給她聽的。
她完全可以不去理會這聽起來像是包藏禍心的暗示,可偏偏,他提到了不該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人,以至于讓她想起初來乍到遇見安思賢的那日。
這是一段寫進慕容鸠的本子裡都會被說俗氣的初相識——她在大街上救下了被失控的駿馬甩飛的窈窕淑女。
這位差點命喪馬蹄的貴女期期艾艾,抓着她不肯松手,軟着聲音想請她送她回府。
俗話說得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也想多熟悉熟悉京城,便答應了她的請求。然而這一送,就結下了她同安國公的恩怨。
她忘不了溫和有禮的國公爺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時那副活見鬼的模樣,更忘不了随之而來的那句“有娘生沒爹養”的惡語相向。
她過去也和朝中同僚一樣,以為安國公是因為看不起她的江湖出身故而對她屢次刁難,如今冷靜下來想想,玉流懷疑他很有可能認識她的父母。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這種底氣,敢往她去年在青山祭拜時遺留的土坑裡埋東西。
玉流在紙塔迷疊的白霧中,拆開了用黃土裹了幾層的信封。
玉流親啟:
如你所言,我是一個惡人,而于我自身,更是一個罪人。二十年前我同天鬥,錯選了一顆種子,用二十多萬人的血肉将他滋育成樹,最終結成了要我自己吞下的苦果……我的兒子已經廢了,我隻想救下我的女兒……她沒有錯,不該永囚于無情的後宮,當一個死去之人的影子……
求玉姑娘您,求您想辦法,救下思賢一命。
老東西怪有趣的,都要把她吹成神仙了。一個是深得陛下寵愛的貴妃,一個是勞心勞力幹活的侯官,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寫出這種東西來。
太可笑了。
她在山中就把信丢入火堆,點點橙紅星火焚燒出灰黑的煙氣,時隔幾日,這點如毒霧的煙又飄向此時的眼前。
她在見過安國公後就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隻是這幾日一連串的耽擱下來她就忘了,也是趙頤來了之後提及安思賢她才想起來還有這件事。
安思賢的性子,跋扈算不上,但也驕躁自利,她未必就會這麼柔順地認命。更何況,如果安國公都知道自己的女兒被當成别人的影子,那她自己呢?
玉流都不敢細想。
“……我知道囚哥你做事要有理有據,但安思賢之事我無法給一個能說服你的緣由,勉強隻能說是安家有異,若不行的話,就當我病沒好,說了胡話。”
“阿玉,”章囚放低聲音,暗含不解還有指摘,“我以為你最為循規蹈矩,你怎麼敢同我說這種話?”
“囚哥,你都敢把皇宮秘聞告訴我,還怕這個?我之前見了不鳴住持,聽說你同他私交頗深,那你知道他和我說什麼嗎,他和我說‘侯官,忠的是大殷’。”
章囚壓下劍眉,于無形中施加壓力:“所以阿玉你……是在為陛下思慮嗎?”
“你說呢?”玉流坦然接受他的審度,灼灼的眉眼被竹影拉得颀長,些許的蕭索落拓。
“哈,哈哈哈哈,”章囚不由得低聲笑出來,“也罷,我替你去試探試探。本來胡平幫你我就覺得奇怪,他那個人,不該有這麼好的心腸。”
“好,第二件,我昨天清早出門的時候撞見了一個可疑之人,他自稱是外侯官所招攬的探子,但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我追了他一段路,最後跟丢了。”
玉流沒提及敬國寺的事情,也說了點謊言:“我沒看清他的臉,所以不能給你描述出畫像,隻能你派人去查一查京城裡有沒有什麼沒見過的高手,尤其是外侯官手裡的那些暗探,看看是不是有誰渾水摸魚進來了。”
“至于第三件,此行我準備一個人去。我帶回來的這三個小包袱,兩個小的我有安排,剩下病着的這個嘛……”這病來得也是妙極。
玉流眸色深深,如紅月之夜黑白潮汐洶湧的交彙:“雖然現在還躺着,但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好,他平時在崇州日子糙慣了,不習慣被人照顧,所以你什麼時候想起來,讓人過來看一眼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