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衲在求玉大人。”
“呵,”玉流輕笑,“難得住持求人,行,我聽。”
“那就等等老衲吧。”
不鳴這一次走在了玉流身側,老和尚眉眼半垂,聲音不高不低,緊繞二人。
“三年前的七夕佳節不是個好天氣,京城日夜不分,雷雨交加,狂風呼号,寺中不少百年古木被攔腰斬斷,老衲不得已閉門,然而卻有人冒着暴雨叩響寺門,一位江湖遊俠打扮的年輕人說想來敬國寺求一份吉兆。”
“在老衲看來并不信神佛之言的年輕人不顧無法脫離的霜雨,低聲祈求能允其入寺求。老衲動了恻隐之心,讓他進寺後才知所求為何。”
“他為那般兇險之事走過大殷百餘古寺,求得最好的簽文,是為小兇。這樣聽來,佛祖已有結果,多求無益,但他不願,同老衲打了一個賭。”
“敬國寺不是地方州的小寺,從不缺香火,因此,他将賭注定為一顆真心,若他能在佛祖面前求得上上簽,真心悉數歸還。老衲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江湖人,一張慧絕的臉,做這樣不高明的事,有意思得很。”
玉流掩去最初的心亂,臉色巋然不動,就當是在聽話本,學着聽客淡淡接茬:“真心最不值錢。”
不鳴笑:“老衲也是這般說的,所以,他給我一粒十八面白玉骰子。一粒玉骰子,玲珑十八竅,也如一顆真心……”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至寶殿,不鳴跨過門檻,站在佛祖身前,低眉躬身行禮的刹那,似乎看見了當年。
在孤瘦燭火撐起一輪明日的寶殿之中,滿身濕雨的青年竭盡所有誠意,跪在地上叩拜三個響頭:“我願用一顆真心,成全她,此後常如意。”
玉流的心沉入海底,順着他微閃的目光望向佛祖:“然後呢?”
“他賭輸了,或許,佛祖也不要他的真心,更不要他的骰子,”不鳴亦覺其可悲,“雖然輸了,他卻很高興,如天真的孩童一般,他告訴老衲這是他多年來求得的第一枚吉簽。”
“可凡事想得太多,未必如願,小吉而已,宿命如此。”
不鳴的言語中溫情如昙花一現,轉頭就要把玉流拖下水:“玉大人也同老衲來賭一把,如何?”
不鳴笑着看她,循循善誘:“那枚玉骰子,老衲覺得同玉大人很是相配。”
“不過,”老和尚笑眯眯道,“真心就不必了。”
直覺告訴玉流再被不鳴牽着鼻子走,後果不堪設想:“不。”
“不試試嗎,玉大人又不一定會輸,還是說,玉大人不信自己的運氣?”
“我的運氣向來很好。”
不鳴拿起簽筒,拂去薄灰:“請。”
玉流抿起唇,看着不可窺心的不鳴,思來想去,還是緩緩伸出了手:“我有一塊玉,若我未能抽出上上簽,那塊玉歸您。”
玉流雙手握着簽筒,筒内隻有看不見兇吉的竹簽。她盯了半晌,揚着手開始搖晃。她的運氣她自己說了算,簽文算個狗屁。
一道竹簽飛出。
玉流放下簽筒,撿起掉在地上的那道簽文,斑駁淡墨的竹片上,赫然寫着上上簽。
“我赢了。”她道。
不鳴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老衲願賭服輸。”
玉流攔下他:“您先不必急着給骰子。”
不鳴盯着那塊遞過來的黃玉,不解道:“玉大人赢了,為何還要将玉給老衲?”
“我在顯擺,”玉流啧了聲,“開個玩笑。這是一個孩子的東西,我暫時不想還給他,又不想日日帶在身上,想請住持代為保管。”
不鳴接過黃玉,将玉放在光下,清透的黃玉隐隐現出空心的輪廓,他了然,小心地收起,而後道:“半刻鐘前,老衲在殿中打坐靜心,仰頭時恰見鐘樓上有飛鳥而過。玉大人離寺之後,不妨去别處看看。”
玉流不禁擡眸:“夠神啊,到底還有什麼是您不知道的?”
“算不算得出而已,大人可以把其當作巧合,或者,就是冥冥中的自有天意。”佛賜機緣,無論愛恨,天命已至。
“我說住持,你的佛祖知曉自己的弟子這麼洩露天意的嗎?”
不鳴含笑:“大人不是已有所覺了嗎,老衲不過想助大人走好下一步。”
玉流噤聲,須臾後,大方道:“住持不虧是佛門大家,一望便知。”
心如青瓷,疑如窯火,當瓷出現了一絲裂縫,便會串起所有的裂紋。她是已有所覺,不知該如何破解。
“老衲想給大人一個選擇而已,有人以心種花,有人山中養月,明知不可,偏要強求,不如順水推舟,且看舟渡何方。”
“這些……就當是一個該死的老和尚在多年後的真心吧,不值錢是不值錢,但鳥之将死其鳴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二十年後,他在今日,招認自己的罪過,同死去的小和尚言和。
“是嗎,小和尚已經是住持了,所以,最好不要騙我。”
“玉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語。”不鳴從蓮花座台中,取出那粒骰子交予她。
玉流将玉骰子握于掌心,大不敬地發問:“天意天意,那……如果佛騙我呢?”
“大人既然能這麼問,就說明心中已經做出了選擇,”不鳴若有所思,“老衲雖遠離紅塵,卻也聽過‘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玉流握緊掌心,蓄力的瞬間,骰子輕顫,她隻要再添上一分的力氣,骰子便會稀碎。
骰子搖搖欲墜,她在捏碎的邊緣,收緊了力道:“我不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