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停下了,小太監沒停下,跟老鼠似的鑽進狗洞逃了。
棋子都算不上的人她向來不屑動手。
玉流轉身,身姿筆挺,餘光捕捉到那片豔紅的衣角:“貴妃娘娘何意呢?”
一襲端莊宮裝,一頭金玉朱钗的女子自暗處走出,投足間暗香浮動。
她不過二十餘歲,掩面,低眸輕泣,柔聲膩語,似在怪罪玉流的無情:“這不是想見玉大人一面都難嗎,思賢隻能出此下策了。”
玉流揚眉,避開安思賢的親昵:“我為臣子,貴妃娘娘若要見,下令便是。”
“聽起來玉大人是要同思賢講君臣了,”安思賢撲了個空,也不在意,撚着白玉似的指甲,眼神幽怨,“那若是思賢要和玉流談舊情呢?”
玉流擡眸,清瘦的人負手立于從未逃出宮牆的風中,緩緩勾起了唇角。
三日後,京城外青山不休亭。
玉流挑了個好時候,正午的豔陽高懸,人曬得跟魚幹似的,直挺挺的一條,地上連影子都沒有。
矮胖的小書生熱得不行,袖子都擦得濕透了,額頭上的汗還是止不住。
“玉姑娘,咱就不能挑個好地方嗎,包打聽雖然命賤,但是我的命也是命!”
玉流嗤地笑出聲,翻手丢來個水囊:“你還想去哪兒,京城?你有膽嗎?”
小書生拔開木塞猛灌了好幾口,纾解了體内的燥熱,腦子活絡了些,接了玉流的話:“沒膽子,沒膽子。”
他們包打聽,最沒膽子了。
包打聽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人,他們是隐匿于世俗的蝼蟻,無處不在,幾乎是無人不曉,無事不知。
說起來,包打聽也算是江湖的侯官,隻是他們隻賣消息,不殺人。
比如眼前這一位,便是登記在冊的第一千一百一十一位包打聽。
玉流翹着二郎腿,手裡托着錠金子,包打聽眼睛都亮了。丢開水囊,胡亂地在臉上摸了好幾下,确定自己沒在做夢,直擊魂魄,飄飄然矣。
“玉姑娘,玉姑娘。”
一聲聲的玉姑娘,玉流開始掂金子。
那金黃的,閃耀的,無暇的金子在包打聽眼裡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他這心呀,也一上一下,生怕玉流一個不小心沒接住,讓金子磕了或是碎了:“唉,哎,唉,哎……”
玉流遛狗遛順了,啪地将金子按在亭子的石桌上:“行了,醒了就說正經事,我趕時間。”
“我說,我說。”包打聽哪能不醒啊,那可是金子,金子啊。嘴巴跟倒豆子的竹筒一樣叭叭的,三兩下就倒光了。
“逍遙閣不曾張榜刺殺安德明,慕容閣主也未曾私下收到要與朝廷為敵的密保。四方境那邊知道你要查,主動來說了,朱雀姑娘接了一樁生意,數月前便往南海去了。”
玉流聽着,撐着下巴點頭。朱雀如鬼魅,四方境不說,包打聽不一定能查到她:“嗯,你繼續。”
“鏡水山莊那邊,他們向來自诩正派,不會同朝廷為敵。更何況最近那位宋莊主因為女兒的婚事似乎也正焦頭爛額中。”
鏡水山莊不過蠢貨一個,沒這膽子。玉流:“還有呢?”
包打聽都想要去接金子了,詫異昂頭:“還有?還有什麼?”
玉流那雙漂亮的眸子裡冰冷得很,嘴角倒是噙着一抹笑,金子一下就收走了。
“哦!極樂天!”
包打聽後頸一陣涼意,幸好自己想起了還有這地方,他讪讪道:“江湖的事情真是瞞不過玉姑娘的眼睛。極樂天起勢不過半年,那位秦樓主雖然瘋癫,但他的行事作風,色為首,錢為次,這最後才是命。”
包打聽:“我見過安德明的畫像,長得還行,秦辜幸最好皮相了,就算真動手也不會給他黥面,就算真黥面,他那麼自傲的人留下的也是自己的名号。”
極樂天好聲色,出了名的美人窩,各種意義上的美人。安德明那個纨绔一路遊山玩水,不可能不去極樂天,不過,包打聽說得對,秦辜幸瘋癫,但有原則。
玉流姑且信了。指尖一推,金子就入了包打聽的手。
“哎呦呦,我的小寶貝,麼麼麼。”
“你可真是,知足常樂,”玉流嫌棄得很,摸出第二錠金子,“繼續。”
接下來就是無涯賊首了。
包打聽呲牙,捧着自己的金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還沒來的那塊,他肉疼:“玉姑娘,我不要了。”
提起無涯,他隻能想到無涯山。
無涯山地處崇州最南端,山如其名,沒有邊際,山下是無水河,深不見底,據傳此山盤旋蒼龍,是為龍脈。
“哪裡有人敢去無涯山放肆,也就當年那位不要命的……”包打聽兀地噤聲,小心地瞄了一眼玉流,見她神色未變才敢說下去。
“不是我不想查,而是查了也查不到。這大殷的包打聽我都問了個遍,根本沒人見過這賊,當真是不入流,想必借個名号一擊揚名,狐假虎威罷了。”包打聽如是說。
玉流沒有說話,她并不認同包打聽的看法。一人剿殺皇親國戚,送屍挑釁皇家威嚴,這可不是狐假虎威這麼簡單。這賊首,有勇,還有謀。
隻是,他這麼做,要什麼?
玉流握緊雙手,周身壓低了氣息。
青山驟然安靜,鳥獸蟲被鉗制了咽喉,沒能發出丁點聲音。包打聽感覺到了窒息的滋味,他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
突然,玉流笑了,笑得真心實意,笑得風姿綽綽:“你說得是。辛苦錢,拿去罷。”
包打聽身子一松,也顧不得自己方才差一點就死了。胳膊一攬,生怕玉流反悔:“那什麼,玉姑娘下次來,我給你打折。”
“打折?那你的确得打折,留個條子吧。”
“啊?”包打聽隻是客氣客氣,江湖誰人不知玉流如今的官職,金子算什麼,成堆的金子才算什麼!
“怎麼,當着我的面出爾反爾?”
“不敢,不敢,”包打聽拿出小包袱,抿了一口留着幹墨的筆尖,飛快地寫了字據。他遞過去,沒忍住問了一嘴,“玉姑娘,你真的要去崇州啊,那可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嗎!”
玉流覺得包打聽在說蠢話。
崇州地界大殷隻設了一個虛職,但崇州依然是大殷的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是不是江湖人殺的安德明,陛下都不會容忍。
她自江湖來,現為朝廷犬,她逃不掉。未到崇州,各方眼線早已布好天羅地網候她,她也逃不掉。
“我既謀上,必入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