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歌畢,面若冠玉的少年郎睜開眼,眼波潋滟,笑意盈盈:“歌甜,人也甜,姑娘可有名諱?若是沒有,在下不才,為姑娘獻字‘甜兒’,如何?”
她原本以為又是一個賣弄風雅、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富家浪蕩子,可她在金屋内等了一夜又一夜,烏行止除了白日邀她花前彈曲,月下共譜樂章之外,竟是沒越雷池一步。
是他的僞裝,抑或是本性如此?初遇烏行止的日子裡,甜兒深深陷入了迷惑。
“此處村莊名為劉家屯,是奴家家鄉。家裡父母早年間遇到疫病,雙雙殁了,隻剩下空蕩蕩的老屋一座、薄田幾畝。烏公子不來找奴家之後,奴家尋思着自己在千尋雲嶺待着卻無人依傍,沒牽沒挂,花錢又如流水,左右也待不下去,還不如回了老家,好歹自尋出路,不至于餓死。”
“奴家雇了一輛牛車,行到半途,困得不行,于是想下車洗把臉清醒一下,忽然聽見草叢裡傳來了人微弱的呼救,撥開草叢一看,是個潦草的土堆。”
回憶起那日的場景,甜兒還是忍不住打哆嗦。
濃雲無月光的黑夜,半人高的草叢裡,忽地冒出了一個潦草孤墳,從地底深處傳來一聲聲如鬼魅般的呓語,埋上的新土邊,伸出一隻蒼白而布滿血迹的手臂......
“奴家同車夫都吓得不輕,費了半宿力氣,才将烏公子從地底挖了出來。隻是他在墳下受了驚吓,醒來時就已經是這樣不言不語的模樣了。”
甜兒用袖口拭淚,又扭頭看向烏行止。
自始至終,雖然談及的主人翁是自己,可烏行止毫無反應,神遊天外一般,兩眼呆呆地盯着虛空。
玄負雪的心髒仿佛被人揪緊,一下一下地扯着疼,但外人在場,她不能摘下帷帽,同烏行止相認。
“你胡說!”烏明珠含淚呵斥,“我哥哥分明是遇到了流魔,那些牲畜腦子不過核桃仁大,怎麼可能殺了人後還這樣好心地替人挖坑埋屍!”
這話說得有道理,玄負雪不免多看了烏明珠一眼,心想烏大小姐果然在涉及自己哥哥事情上的反應機敏許多。
“烏小姐說得沒錯。甜兒姑娘你說的故事最大的不合理之處,便是挖坑活埋,這樣的做法不像是魔所為,反而像是有人行兇之後為了掩蓋罪蹤。”玄負雪深吸一口氣,也開口道,“而且據我所知,烏公子出事後,屍身......并不完全,但也已經被送往了千尋雲嶺。如何他又會活着,出現在半途,并被你救下?”
甜兒嗤笑一聲:“你們仙門内的這些彎彎道道,奴家一個彈琴賣唱的小女子怎麼會曉得!”
“烏公子定然是得罪了某些人,才會于半道上慘遭埋伏。至于什麼流魔殺人,統統都是那兇手放出的障眼法罷了!送回千尋雲嶺的屍體,誰知道是真是假?!”甜兒死死瞪着烏明珠,語氣咄咄逼人,“烏小姐,你敢說你曾經親眼見過烏公子的屍體麼?”
烏明珠不甘示弱地紅着眼珠瞪回去:“就算我沒有,可晚燭姨她們瞧過了,總不能說她連自己親生子都認不出來!”
沉默許久的凜遲突然插嘴道:“那也未必。”
“有些邪術确實可以混淆人的氣息,無論生死,甚至可以僞裝成另一個人。”他淡聲道,“也許烏公子遇上的歹人正是精通此術。”
他沒說自己是從哪知道的這些,但玄負雪瞄了他一眼,心裡嘀咕這人在酆都待了十八年,可真是學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
而烏明珠悲喜交加,沖擊太過,顧不及糾結凜遲為何會知曉這些,隻當他是個見多識廣的散修。
她咬碎一口銀牙:“若讓我查出來是誰對我哥哥下這樣的毒手,千尋雲嶺絕對不會放過他,定會将他碎屍萬段、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誰料甜兒忽地冷笑了一聲:“你們這幫修道的個個道貌岸然,烏公子如今落難,兇手指不定就是你們之中的一個,别在這假惺惺地扮好人了!”
這話一出,烏明珠連哭都忘了,怒火沖天,立刻又撲過去同甜兒厮打。
趁着兩邊鬧得不可開交,玄負雪蹑手蹑腳,走近了那個自始至終沒有吭聲的男人。
離得越近,越能看清烏行止的消瘦與蒼白,昔日熠熠生輝的桃花眼早就失了神采,就連玄負雪靠近,都毫無反應。
“行止,是我。”她摘開自己的帷帽,讓烏行止看清自己的臉。
那雙桃花眼慢慢移向了玄負雪,一錯不錯地盯着她。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在被一具行屍走肉的空殼盯着,兩隻渾濁的眼珠背後空空蕩蕩,盯得她毛骨悚然。
烏行止毫無反應,似乎沒有認出她。
也算意料之中,玄負雪心中一酸,默默歎了口氣。
然而突變隻在一瞬間,就在她放下帷帽時,烏行止突然發出尖叫。
叫聲凄厲慘絕,烏行止捂着耳朵,驚恐萬狀,倉惶後退,撞翻了桌腿。
“不,不,别過來啊啊啊啊啊啊!”烏行止滿眼血絲,抖得仿佛秋風中的落葉,他盯着玄負雪,仿佛透過她的臉看見了另外一個極其恐怖的人,
“蒼師兄,蒼師兄,别殺我,别殺我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