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她一路走來似乎受過諸多磨難,臉上、手上皆是青紫傷痕,一張臉消瘦到下巴尖尖,大大削減了原本五官的英氣美貌。
她方才一句話挖苦鬼千玦,顯然并不将諸魔放在眼裡,然而魔潮中的千軍萬馬卻一陣肅穆,仿佛活死人一般,無人搶先開口。
看來鬼千玦倒是個禦下的好手。
鬼千玦不怒反笑,笑聲如指甲刮擦石闆:“沒了麒麟子的血,孤也能再活千秋萬代!可你呢?叛出師門,無人可依......”
他眼眶裡的血紅眼珠忽然瘋狂轉動,肉眼可見地興奮:“你想不想知道我扯爛你那好夫君心髒時,他的慘叫和求饒聲有多劇烈——”
“承明決不會向你這樣的魔物屈膝求饒。”慕星遙吃力地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渣:“縱我今日窮途末路又如何?你想要麒麟子血脈,當做挽救你入魔暴斃的良藥,為此不惜大動幹戈與仙門開戰,損兵折将,才将我捉回酆都,幾乎抽幹了我身上每一滴血。”
饒是說起這般駭人聽聞的殘酷遭遇,慕星遙的聲線依舊是平穩柔和的,站在呼嘯的北風當衆,她看起來輕薄而易碎,純白身影幾乎與雪地融為一體,卻始終牢牢釘在原地,仿佛一柄冰晶剔透的琉璃劍,鋒銳而冷靜。
慕星遙咳嗽兩聲,星星點點的血漬如梅花,盛放于雪原之中:“我自知大限将至,可我無懼、無畏。我這一生深恩盡負,死生師友,可我兒決不會重蹈我之覆轍。他決不會成為供你生長腐臭血肉的溫食!我決不會将我兒交給你!”
“難道你就不想問問,為何我費盡千辛萬苦,也要千裡迢迢從酆都逃來這裡?”
劍光輪轉!
慕星遙竟還殘存最後一絲氣力,自她袖口,一柄通體雪亮的長劍橫空而出,剖開血肉,化骨為鋒——她竟是以身為劍,在群魔包圍之下當場煉成了一柄神兵。
“願以我之軀,斬盡世間誅惡。”慕星遙的聲線逐漸消散在奪目的劍光之中,最後兀然輕飄飄地溫軟下來,“希以我之命,斷觊觎我兒之罪。”
“......願,阿遲歲歲平安。”
身軀成劍,刺破素衣,失去了懷抱的臂彎,襁褓中的嬰兒墜落于地,斷罪劍開鋒時利光正盛,一縷劍氣劃破了男嬰的右眼角,留下一道殷紅妖豔的紅痕。
轟隆隆——
神劍寂出,天地震動,狂風夾雜着暴雪,自遠山之巅,雪浪翻湧,如千軍萬馬,雪崩眨眼之間就吞噬了大半毫無準備的魔潮幻像。
天地動蕩,雪塵蔽目,搖搖晃晃的大地上站立不穩,幻境已然有了将要崩塌的趨勢。
玄負雪眯着眼,勉力在暴風雪中行走,目标是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的男人。
分明身着大紅喜袍,可他的側臉輪廓看起來卻顯得孤寥寂寞。
右眼尾那抹似哭似媚的紅痕,她終于知曉了來處,卻反而希望自己的好奇心不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被滿足。
于是玄負雪走到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粗糙而冰冷,少女捧起來哈了一口氣,覺得暖和一些了,又重新握回去。
凜遲緩緩眨了一下眼睛,這才回過神。
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感覺很奇怪,胸腔裡仿佛破了一個大口,被冰雪填滿,凍得麻木。
發生的一切都像隔着朦胧的冰層觀看,所知所感皆是淡薄,喜怒哀樂都不分明。
突然見到了傳聞中的母親,卻隻是一道虛無缥缈、相隔日久的虛影,又親眼見證她的死亡,對他的叮咛,凜遲心頭漫山遍野的都是茫然,不知該哭該笑。
震撼整個雪原的雪崩還在持續,無數群鳥驚起,展開漆黑羽翼,盤旋于天,地面上原本隐藏蹤迹的走獸紛紛成群逃竄,有一群眼熟的黑色四足小獸,是将他撫養長大的野狗群。
野狗群拖家帶口,試圖逃離雪浪,其中一隻疾行奔跑時動了動耳朵,仿佛聽到什麼細微動靜,猶豫片刻,低頭刨地,挖出了被雪層封住的一個小小襁褓。
小狗伸出粉色舌頭,濕哒哒地舔了一下男嬰的臉,男嬰睜開圓溜溜的黑眼睛。
他還不知世事,不知道自己剛剛失去了自己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親人,被小狗逗弄得咯咯笑起來。
狗群紛紛低吠,最後叼起襁褓,重新朝着遠處飛奔。
凜遲自覺漠然地旁觀這一切,周身仿佛浸在漫頂的冰水之中,不知痛癢。
可偏偏有一隻溫暖柔和的手,握住了他的十指,将他從浸泡全身的冰池底下撈出。
他扭頭,看着少女閃亮的杏眼,終于有了重回萬丈紅塵的實感。
于是他們在雪崩中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