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社保局竟然說貨車司機長途司機這種，竟然真的屬于這個範疇。那我看看其他的規定，這上面的交滿十五年社保，還有在一個工作崗位上連續工作十年的這個你符不符合啊。我的天啊，李哥你在我們廠子都工作三十四年了啊，那你現在确實能退休了。但你幹嘛這麼早就退休啊，你身體這麼好再幹五年啊，到時退休工資肯定更多的！”

他們鋼鐵四廠專門管退休和社保是兩個三十多歲的小姑娘，至少再李高山眼裡，她們都是小姑娘。

但此刻，那兩個年齡跟他女兒差不多的小姑娘小年輕。就是那麼笑嘻嘻安撫他的，也是那麼笑嘻嘻的跟他說讓他再工作五年的。

心裡突然的有一股憤怒，一股李高山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然後他闆着臉，有些面無表情的說道：“我的工作跟你們這種坐辦公室的不一樣，這些年常年開車，我的腰和背天天的疼。天天一坐在那個位置上，我就渾身疼。我的腿常年彎曲，其實也有很嚴重的靜脈曲張。

之前不知道這個政策，那我就什麼都不說了。如今在親戚的指點下終于知道這件事情了，那我自然想趕快辦退休，趕快休息休息，好好的養養我的病了。我現在就申請提前退休，該走什麼程序，你們跟我說吧。趁着我家裡還有人在那個位置上，我就提前趕快把這件事情趕快辦下來。”

“行吧，這個文件你填一下，填完以後找上面寫的部門領導，書記，副廠子，廠子他們一個一個簽字吧。等簽完了，你再給我拿四張兩寸相片，到時我們幫你跑吧。等我們跑完了，剩下最後一道程序，你再過來簽字吧。”

他們這邊的退休金是工廠負責的，一般情況下，即便這個錢是廠子和國家出的，廠子也不願意員工提早退休的。

但這樣的一個完全把退休政策搞清楚了，又問過社保局，又說在社保局有關系的人。在意思意思的勸過後，見對方還是不改變主意，那這邊的兩個員工自然也不會再勸了。

反正到時即便對方退休了，拿的也是工廠和國家的錢，也不是他們的錢。

所以兩個員工，怕他身後真的有那種懂法懂規定的社保局員工，就一點都沒有推辭的直接給李高山拿出了廠子退休申請的表格。

然後在李高山自己都有些懵和不敢置信的情況下，李高山就是順利的拿到了退休表格。

之後在那兩個工作人員的指點下，他填寫完上面的内容後。他就拿着那個退休申請表，渾渾噩噩去找他的領導去簽字了。

他們運輸部的老大，一看到他拿的東西，立馬就皺起了眉頭：“我說老李你身體這麼好，幹嘛不再幹五年啊？”

一聽對方這麼說，李高山就意識到，原來對方也是知道這個特殊的退休政策的。

這一瞬間，李高山看着這個領導了他二十多年的年輕領導，心裡再次五味成雜了。

“我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我想早點退了，早點養養身體。”

關于質問的話，李高山沒有再說。

這一刻他也明白，再問什麼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了。

而且以後廠子組織什麼活動，或者發什麼退休勞保，到時他沒準還是要找對方簽字。所以暫時的，他還是選擇了息事甯人。

他的小領導問了他那句為什麼不再多幹幾年的廢話，但廠子的陳副廠子，于廠長他們卻什麼都沒有說。見他過來辦退休，他們都是先意外了一下，随後就笑着給他簽字了。他們的廠子大領導，甚至還跟他說了一句恭喜退休的場面話。

這些人中，隻是郝書記在他轉身要離開時，突然問道：“老李，你是怎麼知道你是可以提前退休的？”

“我家有個遠房親戚在社保局工作，這次過年他來我們家拜年時，我們剛好說到了這個話題。”

拿着申請表的李高山迅速的轉頭，然後說出了今天他已經說了很多次的相同說辭。

“挺好的！”

拿着筆，年齡跟他差不多老書記下意識笑了一下，然後輕聲解釋道：“老李你也不要怪廠子裡，這幾年廠子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了。國家要求我們主動改革，自負虧赢。眼看情況越來越糟糕，一些沒必要的花銷，廠子自然是能省就省了。”

“明白！”下意識的收緊手指，對于這個對他們最好的郝書記，李高山再次微笑着回應了。

但是等出了辦公室後，差一點成為“能省就省”一環的李高山，卻是一下子就變了臉色。

出了工廠的三層辦公小樓後，看着前方停着的一排排四輪小汽車。

李高山捏着手上的東西，迅速的遠離了。

這天，李高山就把那份申請表，完完整整的交了上去。

他在中午的時候出去加急拍了相片，然後到下午兩點半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四張兩寸相片和身份證給交了上去。

然後按照他們廠子那兩個小姑娘的意思，他的所有檔案和手續都在廠子裡。他隻要再等個一個星期左右就好了，如果上面手續慢，最遲半個月，他的退休手續就能辦下來了，到時他就可以不用上班了。

想着那兩個小姑娘後面說的那兩句話，等回去繼續開車時。坐在裝滿鋼材的大貨車裡，一直穿着藍色工裝的李高山下意識的恍惚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他在恍惚什麼，一天就把退休手續交上去了。最多再幹半個月，他就能退休了，他應該特别高興的。

但是想着今天廠子退休辦的那兩個裝模作樣說不知道，然後給社保局打電話詢問的小姑娘。想着自己老領導，大言不慚的問他，為什麼不再幹五年的那個語氣，他就是莫名的憋屈和難受。

今天他去見的那些人裡，隻有郝書記意思意思的給他解釋了一句。其他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你知道了我就給你辦。但如果你不知道，我肯定不會主動告訴你的架勢，他就是心裡久久無法平靜。

反正這一刻，他就是有一種，原來他們這種在工廠工作三四十年的老員工，其實在領導的眼裡什麼都不是的感覺。

他幹的工作一直都是開大貨車拉貨的，一份工作從二十多歲幹到五十多數。就他這個歲數的，身體幾乎都有一些職業病。

如果不是為了堅持到最後想努力拿到退休金，正常的情況下，誰願意一直不停的幹活。

但就這樣的情況下，那些人竟然還問他，為什麼不再堅持五年，為什麼要這麼早的退休。

而本應該屬于他們的正常早早退休的權利，在别人的眼裡，其實就是所謂的能省則省。

反正這一刻，開車的老李有一些高興，也有一點點激動和惆怅，但更多的卻是作為牛馬的憋屈和氣憤。

這一刻，他也無比慶幸，靠着他的那個孫女，他很快就能離開這個地方了。

摸着自己手上的老夥計，他也有些不舍。

但再多的不舍，比起健康，比起真正的放松和自由，又算的了什麼呢。

他從二十歲一直工作到五十五歲，心裡真的已經沒有所謂的熱愛和敬業了。

到了如今，他隻想脫下身上這身衣服，不管不顧的好好大睡幾天。

然後拿着他應得的退休金，帶着他一輩子都沒有出過沈陽的老婆。兩人好好出去玩一下，好好的放松一下。

然後等回來了，他就随便開個小店，跟他女兒似的随便的，意思意思的掙點小錢。

這樣，他就感覺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