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此刻等李曉玫說到這個不好的話題了，宋懷言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

對所有生長在工廠的工人來說，工廠就是他們的一切。此刻李曉玫的話，就是不可避免的讓宋懷言感覺到不開心和本能的排斥了。

“是調走的秦老師說的！”

他們廠子之前就有一位前幾年被迫害，後來被輕視無視的工程師。那人最開始是給他們工廠設計制作高爐的，就是他們廠子現在的七号高爐其實就是他參與建設和設計的。但是後來廠子不需要再造高爐了，他就被大家忽視無視了。最後莫名其妙的，他就被調到李曉玫的學校做物理和化學老師了。

但現在對方早就得到機會，在國家的安排下離開他們廠子，去西北發展了，說是去建設國家的其他地方了。

果然此刻等李曉玫說到對方的名字後，知道對方名字，看過對方無數高爐設計圖紙的宋懷言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在工廠的真正工作是維修工，既然是維修工，那工廠肯定會教會他們怎麼工作。而宋懷言的師傅教他的第一步，其實就是讓他們熟悉工廠的高爐，轉爐和軋機等。所謂的熟悉，自然就是帶着他們看實物，外加看工廠從以前起就留下的各種設計資料和維修圖紙了。

密切的注意着宋懷言，見他明顯愣住了。李曉玫也沒有等對方的詢問，便用特别正常的語氣繼續說道：“去年的時候皇姑區不是有一家防爆廠宣布破産倒閉了嗎？當時那件事情鬧得挺大的，大家都在讨論都社會主義了怎麼還有破産，怎麼好好的國家單位都能突然的破産。那節課上大家聊天時，就說到了這件事情。當時也是秦老師要調走的前夕，可能是要走了，他就跟我們多說了幾句。”

“他說什麼了？”

如果是别人，宋懷言肯定是不相信的，也不會這種重視的。但他現在工作用的設計圖紙，維修手冊等，上面基本都有那個老師的名字。所以此刻，盡管感覺李曉玫說出的内容肯定會不好聽，但宋懷言還是認真的開口詢問了。

抱着幾本書本的李曉玫下意識的放慢了腳步，然後在這個知了聲聲的九月下旬，李曉玫就把她準備了許久許久的知心話，慢慢說給了對方聽：“秦老師說，國家肯定不會一直負擔我們東北的經濟。說現在是計劃經濟，但等過一兩年了，國家還是會把一切交給市場，到時就是市場經濟。他說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東北的經濟肯定會急速下滑。說到時像我們廠子這樣經濟越來越差，欠國家越來越多錢的國有企業，肯定會大批量的被國家優化掉。他說——”

李曉玫刻意的停頓了一下，然後轉頭看着明顯臉色不好的宋懷言，李曉玫繼續說道：“他說，現在我們廠子已經嚴重産能過剩了。說我們廠子現在基本已經沒有大訂單，幾乎都是靠國家一再撥款，銀行一再貸款養着維持着。說按照現在的情況，我們廠子肯定養不起那麼多員工，未來肯定不會再有那麼多的固定工了。說工廠打破鐵飯碗，開始有合同工是第一步。說等再堅持個一兩年或者三四年，如果我們廠子的情況還不能改善。那我們未來就會成為第二個或者第N個申請破産的企業。到時我們可能會像去年防爆廠的員工一樣，大批量的失業。他還說——”

“他還說什麼？”

感覺情況已經不可能更糟糕了，見說話的李曉玫再次停了下來。宋懷言便刻意的擠出一點笑容，微笑着再次問了起來。

四周的學生和行人，都在他們身邊快速的穿行着。他們旁邊的馬路上，高檔電車，還有無數自行車和小汽車，也都迅速行駛着。

已經完全停了下來李曉玫，轉身看着身邊的宋懷言，神色前所未有的慎重：“他說，按照現在的市場走向和政治走向。如果我們國家真的決定壯士割腕，不再管我們東北的經濟了，真的決定把一切都交給市場了。那麼到時，我們東北幾乎大部分國企都會倒閉。到時我們很多人，就算一天隻要幾塊工資，也都找不到工作了。”

在心裡輕輕的歎口氣，李曉玫幾乎都不知道她是怎麼繼續說下面話的：“他說到時，我們可能會過的連附近的農民工都不如。至少到時，人家還有田和地。而我們一沒有田，二沒有地，三找不到能接收我們的企業。到時我們很多人，幾乎都會淪為乞丐一樣的存在。到時腦子特别厲害的，可能能靠着一點小生意勉強活下去。特别幸運的，可能也會發一筆小财。但大部分的人，要麼就是活的像乞丐那麼狼狽，那麼就是逼得沒有辦法，全部都會逼着南下去打工。

反正他說，未來幾年我們會很難很難。到時如果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可能我們這邊的很多年輕青壯都要去搶外面工資越來越少的搬運和苦力工作，可能很多的老人都會淪落到去撿垃圾桶。可能大部分失業女工，都會被逼得從事那種最最糟糕的皮肉生意。

宋懷言你知道嗎？本來對方的話，我之前是完全不信的。但偏偏對方之前說的事情，開始一件件的應驗了。到現在不知道你留意沒留意，我們東北已經有好幾家國企破産了，僅我們沈陽也已經有三四家了。而且從今年開始，我們鋼廠後面進來的員工全部都變成合同工了。大家的工作崗位，再也不能世襲傳給兒子女兒了。連領導幹部，也都不能再終身做領導了。

這些，宋懷言你都注意到了嗎？你考慮過，如果國家和政府的政策真的改變了。到時我們廠子真的要破産和裁員，到時你該怎麼辦？到時我們的家人朋友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