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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落了一層又一層的雪,而後積起,一夜,那雪已然厚到李桃之的足踝。
清早的太陽升起,雪漸漸化開,成了水,将地面刷得尤為明亮。
跪了一夜,全身凍僵,雙手使不上力,陽光落在她冰涼的身軀上,依然化不開她心裡的涼意。
喉嚨漸漸發幹,李桃之覺得身體的力氣被抽幹,額頭也漸漸發燙。
荔香清晨趕到長安宮時,一眼瞧見匍匐在地的李桃之。
她微怔,頭痛欲裂。
那小小的身影,身上蓋滿雪,烏黑的長發已然泛白,一夜過去,嬌軟玉柔的公主,成了雪雕。
何止一個狼狽可言?
荔香忙抓過一個侍衛,冷聲問,“公主在此跪了一夜?”
那侍衛點頭,“是。”
荔香擰眉,“為何不上報陛下?”
“陛下昨夜不在長安宮,姑姑您知曉。”侍衛垂頭。
陛下長居長安宮,但昨夜,卻是在禦書房批了一夜奏折。
“為何不前往禦書房上報!”荔香頭又疼了。
昨夜,此事她已然上報陛下,但陛下公務繁忙,南堯戰事迫在眉睫,他已幾夜未眠。
當即也隻是揮揮手,讓她将公主帶走,可這是她能帶走的問題嗎?
公主的膝蓋像是釘在了地上,壓根拉不走,她便也不再管。
本以為,怎麼着,這公主後半夜也得回去吧?
可誰知,她竟跪了一夜!
荔香算明白了,熹微公主看上去柔柔弱弱,其實骨子裡和陛下一樣,性子倔得很。
她揉了揉眉心,朝侍衛揮揮手,“罷了,總歸陛下要回寝殿換衣,等着吧!”
未免陛下責怪,荔香忙進宮,為李桃之沏了盞茶。
她端着茶,蹲下,“公主,陛下馬上歸來,您先喝口茶。”
那茶泛着熱氣,在這冰天雪地裡,顯得尤為珍貴。
凍了一夜,李桃之身子也縮了一夜,如今,後背像是凍僵,竟連挺直,也有些困難。
她咬唇,忍了一會兒疼痛,方才挺直背脊。
她擡頭,目光落在荔香身上。
荔香被她吓了一跳,她将茶擱在一邊,盯着這張蒼白,毫無血色的臉看了眼,又摸了摸李桃之冰涼的臉,驚呼,“我的公主,您這是尋死嗎?”
李桃之任她摸着,美麗的臉上,毫無一絲神情,凄凄慘慘戚戚。
“公主,無論如何,您别尋死啊,事情不至于那般糟糕。”
說完她将熱茶遞至李桃之唇邊,那張飽滿紅潤的唇,此刻泛白,還沾了雪霜,“來,喝點茶。”
李桃之張嘴,淺啜幾口,擡頭,“謝謝姑姑,我何時能見到皇兄?”
一夜未開口,喉嚨幹澀,像是被刀割般疼痛。
她抓住荔香的手,一行清淚落了下來,“姑姑,我想見皇兄。”
聲音清泠泠,含着這個年紀特有的軟糯,甚是動聽。
荔香眼眶泛紅,握住她的手無比冰涼,力道不重,可卻讓她覺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喉嚨哽咽,荔香将頭撇向一旁。
左右不過,才是個十六歲,方才及笄的姑娘。
和親之路,生死未蔔,路途颠簸遙遠,女子本就體弱,死在路上,都不為人知。
荔香拍拍李桃之的手,柔聲道,“陛下快回來了,公主别急。”
在荔香柔和的聲音裡,李桃之漸漸平靜下來。
她松開抓着荔香的手,沉吟道,“多謝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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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照在精緻恢弘的長安宮,紅牆上積厚的沉雪漸漸化開。
化成水,滴落在地面。
啪嗒,啪嗒,落在李桃之腳邊,清麗的臉龐染起紅暈,李桃之覺得耳邊的啪嗒聲,漸低,低到她聽不見了。
眼前一黑,她強忍住眩暈之感,抿了抿唇,等待着皇兄的歸來。
咽了口唾液,方才覺得耳力歸來。
“南堯那邊,朕派去的眼線,這段時間有消息嗎?”
倏然間,一個清冽,低沉的嗓音響起,李桃之眼睛亮了亮。
“回陛下,尚未有消息。”
宋沅庭冷冷嗯了聲,一擡眸,便瞧見諾大的宮殿門口,匍匐着一個纖弱身影。
他微怔,蹙眉,“荔香,過來。”
荔香忙踱步走來,垂頭,畢恭畢敬開口,“陛下,奴婢在。”
宋沅庭盯着那道纖弱的身影,沉聲問,“朕不是說,帶她離開嗎?”
荔香歎了口氣,“陛下,公主性子倔,偏要等您,一等就是一夜。”
宋沅庭生性淡漠,從前面對這事,他尚能做到冷靜自持,可不知為何,看到那道身影,如折斷的桃枝,茕茕孑立,他便覺得心中一痛。
他不欲管此事,但還是耐着性子問,“長安宮的宮人、侍衛呢,這事,竟無人通報?”
荔香愕然,從前,陛下從不管後宮之事,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心中雖困惑,但還是将此事攬下,“陛下,這事是荔香不對,您處罰奴婢吧!”
宋沅庭睨了荔香一眼,冷聲道,“此事的确是你處理不當,自己去領罰。”
說罷,他邁開長腿,朝李桃之走去。
雪花不知何時又飄起。
一片一片落在李桃之臉上,她擡眸。
漫天飛雪裡,她瞧見,皇兄披雪白狐裘而來,昳麗的臉上滿是疏離。
長睫輕眨,李桃之仿若看見夢中的男人,踏着雪,朝她走來,一把将她抱在懷裡。
呼吸沉重,似是抱住什麼珍寶。
他看向她的眼,眼裡的柔意快要将她灼燒,他低頭,輕啄她的眼,柔聲開口,“桃之,朕護你周全,這世間,以後無人敢傷害你,桃之隻需快快樂樂,似小鳥般自由。”
可此刻,要傷害他的也是他,将她送去和親,束縛她自由,捆綁她的亦是他,。
李桃之淚眼朦胧,長發垂于身後,身姿纖細,水泠泠的眼裡,滿是凄涼。
何等悲涼?
她竟還奢望皇兄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