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算了。”王若蘭道,“等你爹從外頭回來還不知什麼心情,我看着他好些。你們若是從戚府女眷那裡聽到什麼也不要起急,還是蓮姑說的那句,事已至此,且看看動靜再計議。”
她這裡話音方落,酒樓外就走來個瘦削的中年男子,身邊還牽了個幾歲的男娃,正是剛剛從街市上回來的戚敬和父子。
顔瑛起初差點沒認出來這是她姨父,不過少些日子沒見,戚敬和已像老了十歲,人也瘦黑了——但令人意外的是,他這張瘦黑的臉上此時卻像是泛着紅光,看上去心情很好。
“這裡正吃着嘞,你怎地又在外頭買東西來?”王若蘭看着他另一隻手裡提着的東西,不免秀眉發蹙。
“我買給蓮姑的。”戚敬和笑着,一面順手把提着的油紙包遞給了小燕,“這水晶鵝還有酥皮果餡餅你拿回去給家裡長輩,我記着你翁翁頂愛吃這水晶鵝,隻當個随手禮,也好說姨父姨母把你請出來一回。”
顔瑛忙婉拒道:“姨父姨母留着自己吃就是,今家裡也是出來過節吃了飯的,況且祖父人又不在南江,就拿回去他也不曉得有這份人情。”
不想戚敬和卻是一訝,反問道:“怎麼你不曉得顔老爺回來了麼?”
***
南江縣的端午節其實和往年并無什麼不同,或是說,其實每個節日年年都不過一套同樣的習慣,但即便如此,人們還是習慣年年去過節。
顔瑛回到品珍樓的時候,她那位舟車勞頓剛返回南江的祖父顔老爺正坐在席上蘸着糖吃白水粽,據說是特意叫人買來的。
顔老爺吃白水粽有個習慣,會把糖裹得滿滿的,裹一口,吃一口,直到吃下最後一粒米,裹完最後一點糖。
“爹,可還要些麼?”顔同文問着,一面往他父親面前又篩了杯酒。
顔老爺拿起酒喝了,擺擺手,說道:“算了,不如月娘裹的粽子好。”
他口中的月娘便是李月芝。
顔同文就又把臉上笑容扯開了些:“月娘裹的家裡應該還有幾個。或是……”他朝李月芝望去,“你再給爹裹些新鮮的?”
李月芝輕輕應了聲:“既是老爺想吃,我回去便再裹些。”
顔老爺泛花的眉毛一彎,笑道:“算了算了,過節本就事多累人,你還是歇歇。”
坐在旁邊的顔太太就着手裡帕子往頸畔扇了兩扇風,又吃了口酒。
顔老爺複看向顔瑛,含了笑道:“聽得你父親說裴府舉薦你承了嫠節堂的差使,不錯。”他點點頭,“做得很好。”
顔瑛淺淺垂眸。
顔老爺歎了口氣:“可惜了蓮姑是個女兒,不然我早得閑去山裡跟道長修行去了。”他這般說着,又道,“不過日後你的親事卻要好好挑一挑,這一點倒幸而你父親是明白人,犯不了蠢。”
言罷,他笑意未褪地看了兒子一眼。
顔同文将嘴角高高拉起,然後頓了兩息。
“當然了,瑾姐的婚事也是一樣。”顔老爺又笑吟吟朝坐在李月芝身邊的顔瑾看了過去。
顔瑾輕輕低首,亦沒有言語。
“還是老爺疼惜孩子,往徽州大半年也惦記在心。”顔太太說着,一面提箸夾了塊耙軟的肘子放在了顔老爺面前碟裡。
顔老爺因笑道:“給你帶的禮物卸在家嘞。”言罷随手端了酒盅,“蓮姑信上說你們都好,我才放心少問兩句。”
他這話說下來,席上便靜了靜。
随後郭琴兒先開了口:“原來大姐與老爺還有書信往來嘞。”于是笑向顔瑛道,“隻你也是的,好歹該向我們說聲老爺在回家路上,今日也不至于教大家都沒算着日子接人,讓老爺自己尋來一趟。”
顔太太和顔同文朝顔瑛看着,都沒有吭聲。
顔老爺帶笑皺眉:“先已說了叫你們弗計較這些,好好過節就是。她也不曉得我今日到。”
李月芝也說道:“老爺一向看重蓮姑的修業,她自然也該關心她翁翁,都是一家人,誰去書也是關懷。”
顔老爺抿着笑吃了口酒。
顔瑛擡眼望着她祖父,須臾,平靜轉向郭琴兒道:“郭姨娘确是誤會了。”
“我給翁翁去書的時候,潘家方使人來給父親送了禮。”她說道,“故本是想着把自己在鋪裡擔的活計做個交代,若早知姨娘這般替我着緊,我也不用擔心父親這裡不好找替手了。”
她這一番話說下來,席間又靜了靜。顔同文觑了眼自己父親,收起了目光;郭琴兒笑笑,囫囵說了句“我一待在宅裡的婦人家哪裡曉得這些”就也不再吭聲。
李月芝親手給顔老爺篩了杯酒,顔太太轉而問起丈夫在徽州一邊做買賣一邊求道修行的經曆。
桌上又興起了突兀的鬧熱。
顔瑾的視線定定落在顔瑛的側臉,好像已是第數次初初認識她,明明是黃梅天行徑的人,明明做的是藥娘差事,偏在這樣的時候總好像眉眼面龐都泛着光。
她不由垂眸看着酒盅裡飄着的影,卻看不清那映着的是什麼,似乎是她自己,更似乎不是她自己。
她忽然隐秘地生出一股慶幸來。
幸好,長輩們并不曉得戚廷晖想娶她的事。
否則她竟不知該去書與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