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剛過,冬雪初霁。
房檐下垂挂着長短不一的冰淩,水滴沿着斜壁往下,半途中凝結成冬日裡的晶瑩。哈一口氣白霧都要成形的天氣。
那對戶的新婦吱嘎一聲推開結霜的木門,不似尋常新娘,在頭幾天穿紅戴綠延續喜結連理的熱鬧。
她裹着一身她男人洗得發白還帶着補丁的煙灰色棉襖子,袖子長了一截揣在懷裡,依着門框像一團臃腫浮胖的球。
用一支翠竹随意盤起來的烏發不受禮教約束的自在垂落,半遮半掩下的耳垂盈盈似玉,更遑論她轉頭看過來時,那張比冬雪還要料峭三分的臉——寡白、冷豔。
一雙黑眸深邃、銳利,靜水流深般浮動着殷紅色的琉璃光澤,仿佛看上一眼就會被漩渦吸去三魂七魄。
毫無半點鄉野婦人淳樸賢淑的氣息。
袁嬸皲裂粗糙的手合上屋外小菜園的栅欄,原地蹬了下,抖抖身上落下的雪花和黏住的草屑,她把沾着新鮮泥巴的鋤頭放進篾籃裡,提着菜走向竈房,忽的在門口停下,忍不住扭過頭又向對戶瞧去。
姑娘美是美,隻是……
她皺着眉,眼角壓出幾條深褶,還沒挑剔一二,視線突然對上看過來的新婦,那眸子比這寒冬還要涼上幾分。
袁嬸渾身一個激靈,錯開眼神,崩緊後背,攏攏肥大的冬衣,故作無事地躲進自家竈房,在心裡補全那句話:
隻是看着不大像人。
也不怪她多想,說起來,裴家這新婦來得着實詭異了些。
袁嬸停下切菜的手,不由的想起昨天。
昨兒本是裴家的大喜之日,洞房花燭夜,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往後同進同出匹配同稱。是人這一輩子難得的熱鬧事兒。
可原來相看好的新娘臨了不知從何處聽來的空穴來風。
聽說裴家新郎天生帶煞,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更邪乎的說法,是碰上一下都有可能染上時疫。
否則婚姻大事為何不是父母雙親主理?由着隔了幾層血脈的遠房親戚攬下此事,看着火急火燎的架勢也不像誠心結婚,傳言啊他們是為了給時日無多的新郎沖喜。
新娘一聽吓得不得了,給将死之人沖喜實在晦氣,她趁着衆人不注意鑽出轎子,帶着錢财就跑了。
一幹擡轎的解決完三急,回來發現轎子輕了,掀開簾子一看——新娘子不見了。這可如何是好?他們收了錢,擡着空轎停在門外,大眼瞪小眼,進門不是,不進也不是。
得知消息的衆人愣住,新娘子拜堂前跑路還是個新鮮事兒,這得多嫌棄夫家才會惹出這種醜聞。
裴家向來好面子,這種事如同一巴掌甩在臉上,主位的兩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吉時将至,要到哪裡再去尋一個新娘子來?
草草籌備的婚事辦得如兒戲一般,丢盡臉面的同時還給周圍慶賀的鄉鄰多了茶餘飯後的笑柄。
人群中嗤笑聲不斷,裴朱夫婦一臉豬肝色,從來隻有他們作威作福看别人的笑話,今日周圍的談笑聲裡夾雜的幸災樂禍他們不是聽不見。
裴朱媳婦氣急敗壞,一拍桌子惱羞成怒的罵起來,尖銳刻薄的怨念恨不得傳到隔壁村去。
她單手叉腰指着偷笑的人罵,接着矛頭轉向立在一側的親家,罵他們不是東西!賣出的女兒不作數!拿了錢還要昧良心,是畜生才幹出的勾當!
嫁女兒的一聽也不樂意,什麼賣女兒,私下的生意拿到台面上還說得這樣難聽,本也是潑皮的他們不遑多讓,口水唾沫噴到裴朱媳婦臉上,鬧哄哄的一時之間衆人也勸不住。
兩方扭在一起厮打,不講理的貴婦人撒潑打滾坐在地上,頭發亂成幾段像個瘋子。
在親家那裡讨不到好,她好面子不服氣挑起軟柿子捏,瞅着柳絮般站在廊下的新郎,掰着指頭細數婚事的開銷,直言窮酸新郎一輩子當牛做馬也賠不起。
罵着罵着,就開始怪新郎的命不好,造孽的爹娘不要,禍害趕出家門的乳娘也跟着死了。
罵新郎是個天殺的病秧子,不如早早死了,死前把房契地契留給他們還念他有點良心。
大喜的日子說如此咒人死的惡毒的話,請過來喝喜酒的衆人都覺得過分了些。有人勸架有人拉踩,吵吵鬧鬧亂成一鍋粥。
角落裡,身着喜服,一身清瘦的男人,避開夕陽殘盡的餘晖,站在低矮的屋檐下,光線暗淡逼仄濕冷。仿佛風一刮就能将他吹倒。
喜服上繡着寓意家族興旺、子孫延續、富貴吉祥的細盤長紋。大紅的顔色在昏暗裡也失了原本的喜慶,徒留一身孤寂,再好的寓意與他無甚關系。
一如往常,從來這樣。
平日裡積德行善,治病救人的裴郎中,一旦惹上雞零狗碎同樣墜下神壇,哪有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能獨善其身。
熱鬧中他人單影隻,光線順着屋檐将他隔開,紛擾的人群在亮,靜默無聲的他在暗。
天色逐漸模糊,一種名為凄涼的情緒漫湧。
忍忍就過去了,不會太久的。
他低着頭,細長的睫毛遮掩住眸中神色,污言穢語他早就習慣了。
天空暗沉,送親的點起提前備好的紅色燈籠,作為新郎的男人在周遭搖搖欲墜僞善的喜慶裡格格不入。
袁嬸過意不去。
去歲家中孫女害了病發高熱,夜裡的病通常來得迅猛,若不及時醫治輕則落下病根,重則撒手人寰。
村裡請郎中本身就難,一家人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媳婦提議找對戶的裴郎中,他們雖然對門對戶,但跟獨來獨往的裴郎中确實不熟,甚至稱得上有點忌諱。
站在人家門口,敲門的時候還在猶豫,門就從裡面打開了。
裴郎中聽見小孩哭鬧聲似乎不對,他穿衣起來同門外的鄰居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