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恍若未覺發生了什麼,仍匍匐在地上做“蛄蛹者”。大烏龜說話慢動作可不慢,四肢一動,大嘴一張,又咬着姑娘的褲腳把人拖了回來。
葉清一已經想了一堆說辭,什麼“即使你是隻妖,帶着自家的飼主來看也得規規矩矩排隊”,什麼“你家飼主不願意,強扭的瓜不甜”……然而在無意間掃過姑娘從衣服中露出的一縷白發後,這些說辭統統被他咽進了肚子裡。
這個姑娘不是人,至少不完全是人,可她也不是妖,她不出門也不是因為真社恐。總之,不能就這麼放着。
但剛剛才說午休,也不好打破自己才說出口的話,更不能明目張膽插隊引起衆怒,于是嘴上讓大烏龜帶着姑娘在附近找個地方等着,實則暗地裡給他傳音,讓他收斂點,别太引人注意,去休息區。
大烏龜人話說得流利,腦子轉得也不慢,大嘴叼起姑娘褲腿,在附近繞了一圈,用個小術法進了就位于檢測區後的休息區。
休息區裡全是盒飯的味道,葉清一手裡也拿了一盒熱過的盒飯卻沒吃,就站在門口等大烏龜。見到被隐藏起身形的一龜一人,當即将人拖進來,關門。
“見過老爺。”大烏龜挺有禮貌,就是開口叫人,有點像是前朝來的老古董,“求老爺看看我家姑娘,前些時日開始便是如此……她本就有些谵妄之症,偶爾說些胡話,我看也看不好,隻能保她犯病時不出事。可新春那場大雪之後,她這病就一天重過一天,連人都見不得了,整天說些胡話,我無法……”
她病重到連來上門科普的人都被拒之門外,每天幾乎水米不進,沉浸在谵妄之中。上門科普的網格員沒修行,敲過幾次門不得應答,又不能直接闖門,于是便不了了之,當然也就不知道她的情況。她這些天全靠大烏龜熬了粥硬給她喂進去,才吊了一條命下來。
大烏龜心思活絡,從各種零零碎碎的消息中打聽到人族向外公布了妖族的存在,還要給所有願意測試的人族進行天賦測試,于是顧不得太多,一早上就拖着姑娘出了門——來得晚純屬是一路難行,作為一隻修行有成的妖,他腳程可不慢。
他治不好他家姑娘,沒關系,人族籠絡了不少有本事的能人能妖,定有人能治好他家姑娘,大不了治好了給人族效力幾年還債——他來前就已經想好了。
葉清一阻止了大烏龜繼續說下去,稍微扒開一點攏在頭上的衣服,拔下姑娘一根頭發,在面前端詳了許久,最後喃喃道:“……朱厭。”
大烏龜打了個激靈跟着重複:“朱厭?”
“浥川,還是你來掌掌眼。”
雲浥川本來不宜出門,但他非要跟着,葉清一也沒辦法,隻好點頭同意。兩人約法三章,葉清一在外坐鎮,雲浥川無事之時都在休息區内休息。
他一提,大烏龜才發現原來邊上還有這麼一個人,臉盆大的烏龜差點被吓得跳起來,連聲道老爺好,把自己的位置簡直擺進了土裡。
雲浥川并未多言,隻是點了點頭,肯定了葉清一的判斷。
葉清一當即就有些喟歎:“朱厭已死,沒想到他竟然還有血脈傳世……等等,她是新春大雪之後嚴重起來的?你确定嗎?”
大烏龜十分确定。
現在回暗間是來不及了,葉清一當即擡手打出一道結界,把聲音畫面都消了,有些凝重道:“你既然來找我,那必然信我,我要入她魂魄一看,不管有什麼異狀,你都不可輕舉妄動,能做到嗎?”
大烏龜一僵,随後更堅定地頓了下腦袋。
來都來了,面前這位要殺了他們,真是比捏死隻螞蟻還簡單,不由得他不信。
“那我便開始了。”葉清一閉目,一點幽暗光芒從額心飄出,落進姑娘的靈台,另一隻手則按在她腕子上,柔和的靈氣一點點進入,在她經脈中流淌。
大烏龜大氣也不敢喘,見姑娘整個頭從厚重的棉服中露出,面上因為陡然急促的呼吸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然後全身痙攣抽搐,兩隻眼睛幾乎上翻得不見眼黑,隻見眼白,十分可怖。
如此來回數次,收起來的烏龜爪都要忍不住放出來了,動靜才消停下來。葉清一睜眼,膚色蒼白如雪,冷汗涔涔。
大烏龜心焦得很,又不敢直接問。雲浥川拿了杯溫水湊上去,葉清一倒是一飲而盡,半天才緩過來,緩緩道:“……不愧是朱厭的血裔。她之前有谵妄之症,其實是血脈激發得不完全,所預見的‘未來’盡是夢魇。困于夢魇之中,自然顯得不太正常。”
朱厭是上古時的大妖,白首赤足,有預言災禍之能。姑娘承了他的血脈,又被激發出來,自然也有這本事。隻是她的情況與曼婆婆不同,曼婆婆一族的血脈都很濃郁,從小引導修煉,力量皆被自身掌握。而這姑娘身上的朱厭血脈卻幾乎淡不可查,又沒人教導,久而久之,竟然異化成了令人恐懼的夢魇幻覺。
以前天地靈氣稀薄,隻是偶爾陷入不大不小的夢魇幻覺中,還不算嚴重。然而随着靈氣濃度回升,血脈借着靈氣被更深地激發出來,頓時大事不妙。也不知道這姑娘到底都預見了什麼,竟然怕成這個樣子,根本沒法正常行動了。若是再拖上幾天,魂魄經受不住這般摧殘,不是在血脈影響下徹底瘋癫,就是直接死亡,魂飛魄散。
一口氣說完,葉清一又覺得腦仁疼。他的神魂到底有缺,平時不察,用得狠了難免不适。雲浥川有些冰涼的手在他太陽穴上按揉,緊繃的神經才算漸漸松懈下來,又道:“之前靈氣不足,她血脈又稀薄,所能預見的無非是是一些瑣碎之事,最多關乎自身吉兇,影響不大。可這次……我不能看見她到底預見了什麼,且等一等,待她清醒了,由她自己說。”
大烏龜大喜過望:“她沒事了?”
葉清一點頭又搖頭:“暫時安撫下來了,但以後不加引導,還是會出事,刺激到她,也是同樣。我看你也修煉了多年,應當明白,力量若不歸于自身掌控,隻會帶來無窮殆害。要麼教她修行之法掌握力量,要麼就幹脆将她的血脈廢掉,沒有第三條路可走。我下午還有事,她的問題卻不能在頃刻間解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大烏龜連連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老老實實待着休息區,等葉清一“下班”。如果自家姑娘醒了,也會和她好好分說,講明利害,不讓兩位老爺操半點心。
一鲵一龜轉眼間将此事交待清楚,沒人在意的角落,雲浥川指間摩挲着那根葉清一摘下後又給了他的白發,陷入沉思。
之後一整個下午葉清一都沒什麼工作的心思,人坐在椅子上,心思早就不知道飛去哪裡。好在本來他就是鎮場的吉祥物,不用他負責具體工作,下午又沒什麼如中午一般的意外事件,平靜到令人想打哈欠。
休息區沒什麼東西要收拾,直接帶上烏龜和姑娘回特保局。姑娘下午三點的時候就醒了,精神頭看上去比早上好了不少,與之前那個滿地亂爬看不出本來面目的人簡直判若兩人。甚至還能自己回家拿鑰匙手機換衣服。葉清一雖然不重視這些,不過看着人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總比滿眼邋裡邋遢要舒服,故而也不多言。
冬天日頭黑得早,好在特保局的食堂還沒關門,姑娘近乎半月沒怎麼正經吃過東西,醒來之後幾乎一直靠着一口氣在硬捱,葉清一就給她打包了份白粥,讓她邊吃邊說。
姑娘顯然餓得狠了,吃得極快,吃相卻很不錯。喝了半碗白粥,神色好上一些後才放下粥碗,自稱姓朱,單名陵,父母因車禍早亡,自己是那場車禍中的唯一幸存者。也是因為車禍,在醫院躺了幾個月終于出院後,她發現自己身上出現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她能看到與自己相關的,即将發生的一些壞事。經過時間證明,這些預言最後都成了真。朱陵膽子本來就不大,出車禍後始終走不出心理陰影,在預言驗證後,更是幾乎能不出門就不出門。
“龜龜,”主動将那些幾乎令她崩潰的陳年往事說出,朱陵有些哽咽,拍了拍趴在椅子上的大烏龜,“我預見的幾乎都是壞事,隻有一件算得上好事,就是龜龜。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爸媽雖然留了遺産給我,但總有……我也不懂事,好奇心又重,被人一慫恿,夢見了爸媽的墓需要清掃,我就去了。回來的路上差點把命丢掉,還好我走路不專心,在路邊看到了長得幾乎和石頭沒差别的龜龜,我剛走開想過去,一輛車在我背後炸開了。”
葉清一沉默了一下,他……不是很想聽朱陵講她和大烏龜相依為命的故事。
于是點頭表示贊同,要将這個話題跳過:“你養了将要瀕死的它,它又把你救出來帶到我面前,因果一飲一啄何等微妙……講講你這段時間又都看見了什麼吧。”
才因提及往事有些放松下來的朱陵立刻坐直了,稍微紅潤了些的臉變得青白,不斷急促喘着氣:“我……我夢見……天地無光,山脈崩落……人間,人間……人間鬼蜮橫行!土地焦黑開裂,很黑很黑,可是黑暗中有一朵金蓮花……屍橫遍野血流滿地,越是這樣,那朵金蓮花就開得越好越多!鋪天蓋地的金蓮花……滿地都是死人和死妖!都死了,都死了!”
她的聲調陡然變得尖銳,十分刺耳,而說出來的話更是邏輯全無:“都死了,都死了……天上太陽和月亮都被吃掉,月亮變成了太陽,太陽變成了月亮!全倒過來了!天……”
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抽搐,眼白不斷上翻,聲音依舊尖銳,卻模糊不清。她喉嚨中“咯咯”作響,似乎含着一口濃痰,阻止她接下來要說的話。猛地蹦起來的大烏龜一雙不比綠豆大的眼睛裡滿是焦急,才想動爪打昏朱陵,就被葉清一死死壓住。
他眼睛眨也不眨,死盯住朱陵。在漫長的壓抑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後,朱陵的聲音終于尖銳到極緻,似乎有一股外來的巨力控制她逼迫她說完預言!而葉清一之前給朱陵檢查身體時在她經脈中埋下,用以鎮靜的靈氣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用!
陡然,她本就猙獰的面色又是一變!左眼眼白上翻,右眼瞳仁下壓,一上一下,竟好像要将這活生生一個人撕裂開來!一張清秀的臉登時如惡鬼修羅,讓人見之便心生悚然!
“天……天塌了!”
眼白徹底蓋過眼黑,朱陵兩眼一閉,終于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