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遠所在的那家賭場常有世家子弟來玩,年前幾日,平王世子也随朋友一起來賭場玩樂。正巧撞上易遠教訓出千的賭徒,那野性難訓的樣子,讓平王世子一眼就看中了。
之後就是強搶民男的戲碼了。
可惜這種橋段不論是話本還是現實,楠江都不喜歡,他站在被貼上封條的易家門口,難過地想。
易母死了,在得知易遠被強搶進平王府後,跑去報官,衙門得了平王府授意,随意捏了個罪名,把人關進了大牢。那陰冷潮濕的環境哪是一個孱弱的老婦能呆的,才幾日光景人就磋磨沒了。
平王世子也死了,死在床上,被易遠殺的。他比楠江想象的還能忍,在殺母仇人跟前周旋了近半年的時間,待他放松警惕,一擊斃命。
平王大怒,将易家九族全部下了大獄,易遠的屍首被惡犬啃食殆盡,易母也被開棺戮屍。
楠江轉身離開,幹澀的眼睛眨了眨,許是難過慣了,到如今連眼淚也擠不出來了。
他最後一次見易遠,是跟在師父後面參加一場宴會。那天,師父在角落裡揮毫作畫,楠江心不在焉地地替師父調顔料,遠遠地瞧着易遠陪在平王世子身邊,像變了個人似的,眉眼間的意氣消失的無影無蹤,殷勤地捧着水煙槍向平王世子獻媚。
手下的朱砂殷紅如血,好像從人心頭流出來似的。筆尖蘸血落于雪白畫紙上,刺目的紅色暈開,将白紙原本的顔色吞沒。
——喂,小傻子,沒看見我們嗎?腦子不好眼睛也瞎了?
——為什麼欺負你?誰讓你沒用呢,有本事就打回來啊。你要是打得過我們當中任何一個,我就收你當手下。
——不準将今天看到的告訴别人!
——喂……你沒告訴别人吧……還真是個傻子。
——這個,封口費。不準不收!
——從今往後,他,我罩了!打他就是下我面子,聽到沒有!
——為什麼幫你?你問題怎麼這麼多?!老子想幫誰就幫誰!
——喂,我爹又喝酒去了。我不想回去,能在你這住一晚嗎?
——怎麼樣?趙先生收你了嗎?
——楠江,我爹死了……他終于死了,我盼這天盼了那麼久……可我為什麼這麼想哭?
——我娘手藝可好了,是兄弟以後可要經常來照顧我生意啊,我給你打折。
——别擔心,雖然攤子開不下去了,但我找了份好工作,足夠養活我和我娘了。
——管事很賞識我呢,給我提了工錢,明日我請你吃頓飯。
……
楠江閉了閉眼,過往如夢幻泡影寸寸破滅。碎片之中,曾經一次完全不起眼的對話浮現。
——以後不做打手了想做什麼?
——想了又想,我還是喜歡當一回俠客,除暴安良。
楠江腳步一轉,朝着街市最繁華之地走去。
平王府之事鬧得很大,走到哪都能聽見有人議論。
楠江留心聽着。
“那世子平日裡就欺男霸女,壞事做盡。如今可算是老天開眼,讓人把他收了!”
“那易遠當真是條好漢!”
楠江垂眸看着杯中茶葉起起伏伏,忽的,一滴溫熱的水珠從臉頰滾落,在杯中砸出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旁邊人投來奇怪的視線,打量這名無聲恸哭的少年。
易遠曾經是個壞孩子,但他早已改正。酗酒無度的父親死了,他也長大成人,嘴上說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但對未來同樣充滿期許。
他盼着在這亂世帶着母親好好活下去,揣着遙遠的俠客夢緩步前行,用泥巴捏出自己想要的一切。
然而他們再怎麼努力,都隻是蝼蟻可笑的掙紮罷了。大人物們随便一腳,就可以把所有一切碾成齑粉,不經意掀起的一場風雨的餘波,就足以淹死成千上百的蟲豸。
死掉不是易遠,不是人,是草芥,是蝼蟻,是蟲豸,是擡擡手就能撣掉的灰塵。
這世道,人命最不值錢。
楠江伏在桌上,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