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送老馬離開,直到營帳門簾重新落下,他的目光才慢慢收回。營帳内重歸寂靜,燭光搖曳,映在他那深邃的眼眸中,随着思緒翻湧,久久未能平靜下來。
他閉上眼腦海中不斷閃過老馬方才的講述,和這些年來茉雲的面對絕境時的反應——她若沒有認識自己,沒有走進這場戰争,她這一生定然一直是會拼盡一切,去争一絲生存之機的人,絕不會有任何時刻選擇走向不歸路,可她自從認識自己開始……
他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胸口堵得發悶。他站起身走出營帳,冷風撲面而來。
夜色籠罩,星光微弱,而就在此時,元帥營帳的親兵來了,傳正嘯過去議事,他點了一下頭,便邁步走向元帥的營帳。
正嘯掀開簾子進去時,映入眼簾的,是元帥正與魏副帥、崔老将軍、周總教頭談笑風生的畫面。他們圍坐在案旁,桌上擺着一盤被吃得隻剩下骨頭的燒雞,香味還未散盡。
元帥見他進來,立刻笑着揮了揮手:“嘯兒!你來得正好,我剛和你魏叔、崔叔、周叔商量過了。就按你之前的建言,該提拔的就提拔,雄山和潤吉這些年輕人,都是好樣的,将來必成大器!你魏叔也說了,邊鴻遠嘛……現在确實還差點火候,不是幹将軍的材料,就讓他再曆練幾年。”
魏副帥等人亦放下了茶杯,紛紛附和的點點頭。
元帥繼續說道:“至于羅虎——他日日嚷嚷要跟你上陣,本帥也就随了他吧。我明日就寫信回京,向老太君禀明此事。”
正嘯眼神微微一動,他沒想到父帥轉變如此之快。
“你也不用費解……”元帥大手一揮,朗聲笑道:“茉雲那丫頭今日的話,一片赤誠,着實也讓我等醍醐灌頂!”
正嘯這才微微一愣,眼神中透出一絲無語的忿然。執禮和東山,兩人卻早已按捺不住地互相看了一眼,嘴角揚起了一抹笑意,他們都知道,之前正嘯為了這些軍中提拔新将之事,跟元帥反複商讨了好幾月,講理說情甚至據理力争,但始終未能讓元帥點頭。可如今,方茉雲一通罵和一隻燒雞,便迎刃而解。
魏副帥忽然轉頭,坦率而直白地看向元帥說道:“元帥,我怎麼覺得,方茉雲那丫頭說話做事隐隐有幾分像幹娘盧老太君。”
此話一出,周總教頭立刻冷哼了一聲,語氣帶着幾分忿然:“魏哥,你這可就太看得起那丫頭了,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怎能和盧老太君相比?”
崔老将軍卻沒說話,隻是捋着胡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正嘯。
元帥聽到這話,卻哈哈大笑:“诶,你們啊,不知道,我娘——你們的盧老太君,她自己都說她不如茉雲。我娘還說過,她和我媳婦加起來都沒方茉雲狠。”
話音未落,營帳中頓時哄堂大笑,魏副帥和崔老将軍都笑得直搖頭,而周總教頭雖然沒說什麼,但嘴角顯然也被這話逗樂了。
崔老将軍捋了捋胡須,緩緩站起身來:“夜已深,元帥也該休息了。我們就先告退吧,嘯兒留下來,扶元帥到裡頭歇息。”
元帥擺了擺手,滿臉笑意:“好好好,你們都散了吧,大家也乏了。”
衆人紛紛起身告退,營帳内很快安靜了下來,隻剩下正嘯留在元帥身旁。元帥看似心情大好,被正嘯扶着走到裡間的床榻前,躺了下來,拍了拍身旁的毯子,臉上帶着幾分滿足:“這丫頭帶的燒雞,味道真不錯!我們幾個老家夥大快朵頤,都沒給你留一塊!”
正嘯無語的拿起一旁的被子替他蓋好,輕聲說道:“她定然是知道自己白日裡說得太過,買隻燒雞想着補救些。奶奶和我娘素來坦蕩,沒她這些心思。”
元帥聽了這話眼中帶笑,卻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茉雲這孩子,靈氣十足。你娘當年要是也有她這般機靈,少吃不少苦啊。”
正嘯一怔望向元帥,低聲說道:“爹,對不起……我您想起了娘。”
元帥擡起手,笑着拍了拍正嘯的手臂,語氣柔和的說:“這有何對不起?爹日日都會想起你娘啊。”
正嘯神情中帶着幾分沉思,忽然深吸一口氣,問道:“爹,若是早知道娘當年會殉國,您還會讓娘随軍征戰嗎?”
元帥聞言目光微微一沉,臉上露出一抹怅然,過了好一會兒,他歎息道:“我從來不後悔讓她入軍。你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她若是在京城和你奶奶一起關在盧家,定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爹後悔的是……在她還活着的時候,沒有對她更好一些,讓她覺得來人世走一遭,值!”
元帥的聲音低沉而帶着幾分感慨,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他的目光有些飄遠,嘴角卻帶着一絲淺淺的笑意,仿佛在追憶那段不再複返的時光。
“你娘以前總說,有花折花,有月賞月,她樂意就好!”元帥忽然想着笑了,笑得眼角都帶着些微的濕潤:“你娘是柳家出生,可她從不喜文绉,你奶奶便說她不知書讀到哪兒去了。她就直着性子沖你奶奶說,我樂意。她這不就是跟自己添堵?上次你奶奶說茉雲說話粗魯,她滿臉坦誠的跟你奶奶說,老太君說得是,我主要是怕您聽不明白,把你奶奶氣得冒煙,卻也拿她沒法子。你娘若還在世,定也會很喜歡這丫頭的!”
正嘯無語的望向元帥,方茉雲這一身棱角,又嬉皮笑臉的樣子,他娘素來嚴肅且剛正,能受得了?
元帥笑着回憶着,他的話語漸漸低了下去,閉上了眼睛,臉上的笑意卻還未散去,顯然在這些回憶中找到了片刻的安慰。
正嘯站在床邊,他輕輕為元帥蓋好了被子,又看了一眼父親臉上那未散的笑意,最終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出了營帳,夜風迎面而來,将他胸中的複雜情緒吹得散落在夜空中……好花須買,皓月須賒,她樂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