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客套,林栀清面上笑得大方,卻不着痕迹打量着程娘子瘦得隻剩骨架的胳膊,将那上面可怖的淤青盡收眼底。
她悄悄拟了個手訣,一圈綠色的光暈帶着治愈悄然而至,程娘子咳湊得不那麼要命了,騰出些力氣與她搭話。
“林先生,咳咳……置辦的學堂,咳咳,在不眠山很是出名呢。”
林栀清作勢羞澀掩面一笑,裝出幾分謙虛來:
“哈哈,哪有哪有,我也是想讓更多大山裡的孩子有機會體驗九年義務教育,響應鄉村振興的号召嘛哈哈。”
程娘子:“……?”
林栀清一頓,趕忙掩飾,恰逢程娘子一陣猛烈的咳湊,連忙給她順着氣,又拈起手訣加重了那道治愈的光暈,慌忙之間趁亂搭上了她的脈絡。
這脈象……
林栀清不禁皺着眉,程娘子居然沒有心跳!這是已死之人的脈象,可她為何還能行動如常,沒來得及多想,便又聽見門被猛地推開了:
“吱呀——”
“你放開我娘親!”
木門被猛地推開,一個瘦小的影子飛速撲過來,行動之快到帶起一陣風,很是粗魯一把推開林栀清,林栀清沒設防備,堪堪推後幾步才穩住身形。
這孩子沒禮貌。
林栀清好整以暇地瞥着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調侃,溫柔賢淑的程娘子卻罕見地發了脾氣:“程绯!咳咳,咳,怎能如此不講禮數,給林先生道歉!”
氣勢洶洶的阿绯就像是隻偷偷張牙舞爪的小獸,被母親批評後耷拉着眼皮子,恢複了往日的乖巧,不情願地委屈巴巴道,“……對不住林先生,我先前不知道是您,還以為是有心接近娘親的壞人。”
真是話裡有話,針鋒相對之意溢于言表。
委屈的神色在程娘子背過身時,化為警告。
林栀清垂眸輕咳幾聲。
一聽這話,程娘子咳湊地更厲害了些,她本就病弱,這一咳湊,整個身子都在顫:
“我一個病秧子,咳咳……有什麼好接近的,阿绯,咳咳……就算不是林先生,對别人也不許如此,明……白嗎?”
程绯怕程娘子動怒傷身體,安靜地縮進木屋角落的陰影處,點了點頭。
林栀清慢悠悠地擺了擺手,正色道:“程娘子,不瞞您說,我此番前來,正是為了程绯。”
程娘子驚詫地擡眸:“阿绯?”
林栀清故作深沉地望着程绯:
“沒錯,程绯這孩子如今已經有七歲了,放眼望去,不眠山這等年紀的孩子都入了學,阿绯她怎麼……”
“我不去!”
縮進角落的程绯又忽然冒出來,切聲道:
“娘,我要在家陪着娘!我不去學堂!”
程娘子無奈地歎了口氣,那是個很長很濃重的歎息,程绯聞聲忽然靜了,安靜地注視着程娘子的一舉一動,良久,程娘子輕聲道:
“阿绯,先出去。”
一如既往溫柔的聲音,卻染上了不置可否的強制意味,程绯一步三回頭,最後貼心地将門也合上,連同門外那一輪無聲無息落下的暖黃色的夕陽。
林栀清悄然放輕了呼吸,她直覺程娘子即将出口的話很重要,便有耐心安靜地等待。
沒了最後一抹夕陽,程娘子整個人仿若靜置在陰影中,隻能大緻看出一個女子的輪廓,還帶有幾分與她溫柔氣質格格不入的寂寥落寞。
她輕聲道:“林先生。”
林栀清聞言拂上她的手,那真的是很瘦弱的一雙手,消瘦到隻剩下骨頭。
“咳咳……阿绯這孩子,自小便是玲珑心竅,善于察言觀色,卻從來不說,咳咳……”
“事到如今,我就直說了,您方才,咳咳……在我身後放置的那抹藏青色的光圈,應當是,咳……仙家的萬愈蘊吧,這麼好的東西,用在我這個将死之人的身上,可惜了……”
林栀清一怔,心髒被什麼揪住了似的。
程娘子無聲地苦笑,眼底閃過一抹凄涼,卻在眸光掃過門外那個鬼鬼祟祟偷聽的小小影子時,被病痛折磨地灰蒙蒙的瞳孔倒映出一瞬間的溫柔明媚來。
她抱起那一捧花束,動作輕柔地一下又一下梳理着帶着露水的花瓣。
那清晨采摘的露水懸挂在花瓣兒的邊緣,晶瑩剔透的水珠落下時,仿若自臉頰輕輕滑落的淚。
“阿绯這孩子弄來這些,咳咳……可我卻知道,不眠山終日嚴寒,哪裡來的花兒!”
“按理來說,咳咳……我一年前就該去了,可抱着這花兒,苟活至今,林先生,其實我心裡明鏡似的……”
程娘子定了定,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瘦骨嶙峋的手腕竟如鋼鐵般鉗制住林栀清,林栀清一時不敢動彈。
“咳咳……阿绯這孩子不是普通人,若是一輩子,咳咳……安居在我身邊反而埋沒了她,我知道,咳咳……她不屬于這裡……”
程娘子咳湊着,附身到林栀清耳邊,輕聲說道:
“林先生,咳咳……請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
那年冬日來得很急,不眠山被籠罩着一層層白茫茫的霜雪,與那場雪一起降臨的,還有紛飛落下的紙錢,和一身素白的程绯。
她似乎是隻着一席孝衣,在冰天雪地裡凍的發抖,隻寒風中露出的一雙眸子清澈見底,又帶着數不盡的迷茫無錯。
程娘子的喪事來得突然,卻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雖是新年,卻染得全山缟素。
溫養死人魂魄本就屬于大逆不道,更何況年僅七歲的程绯并無那等滔天之力。
那日,許是料及程娘子時日不多,林栀清到底沒有告知她那可怖的真相,又或許,對于程娘子而言,知道與否并不會改變什麼。
因她對阿绯的愛始終如一。
程娘子手臂上遮掩不及的淤青,論及程父時擔心與害怕并存的神情,老舊木屋中随意擺放的酒罐子……
酗酒、家暴、無所事事的父親。
林栀清不能說自己毫無私心。
在新年衆生敲響的那一瞬,程绯迎着滿天風雪踏進了林栀清的木屋,随後跪拜,叩首,再跪,再叩首。
起身時臉龐已然流下兩行清淚。
林栀清默了默,終是開了口:
“程娘子這般……我也别無他法,你……還是節哀順變吧。”
阿绯跪在地上,手指指節凍得發白,嘴唇也是青紫色,隻露出一雙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林栀清,小心翼翼地,聲音顫抖:
“林先生,您可以再收留我一晚嗎。”
她終是歎了口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