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被人架着站在帳外好一會兒了。初冬的太陽并沒有收起它的威力,陽光火辣,烤得他直冒汗。
裡面的争執聲越來越大,剛開始還能聽到好幾個人的聲音,最後隻剩一個渾厚的聲音在唾罵。
大約這就是默啜了。真夠吵的。李隆基一臉不爽。
不一會兒,一個小兵搬來張胡凳,示意李隆基可以坐着等。
李隆基冷冷看了一眼來者,鼻子裡哼出一聲,把袍子順齊整了,這才端坐下來。
又過了一柱香時間,裡面的人還沒有出來。李隆基覺得身體有些疲累了,他環顧四周,這些王庭侍衛像是入定一般站得齊齊整整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這倒是讓他刮目相看。他攏手咳了一聲,方才送胡凳的小兵立馬會意疾步過來。
“本王累了。”李隆基不耐煩道。
小兵一臉谄媚正欲回答,就聽王帳内一陣高聲喧嘩,一個副将被踢了出來。
那人一身塵土滿臉驚懼,頭盔摔落在一邊也顧不及撿。隻見他穩了穩身形踉踉跄跄來到李隆基面前,說是大可汗有請。
李隆基站起身來撣平了身上的衣褶,忍着腹部傷痛挺直腰背信步走進帳内。
堂前穩坐一人,年齡約莫五十多歲,身形與李隆基一般高大,但胸背和雙臂卻比他還要健碩。他皮膚黝黑,頭戴寶石氈帽,身着華貴白狼裘,一雙眼睛如鷹一樣銳利,又如狐狸一樣警醒。他的案前是一衆金銀器皿,寶石酒壺裡大概率裝的是西域葡萄酒,因為案幾和地面上灑了一地的酒水,香甜味彌漫廬帳。
李隆基長身玉立站在中央,圖額鼻青臉腫跪在一旁。
“見過歸國公。”李隆基彎腰施了一禮。
歸國公三字穩重有力,正前方的人眯了眯眼。
“相王第三子?”默啜故作兇狠打量,後者氣定神閑泰然自若,一雙眼睛堅定有神直視默啜,不卑不亢。
默啜暗道李氏小子頗有膽識,于是換了副面孔微微笑道,“你小時候我見過你。那時你這麼高,是個可人小娃娃。”默啜擡手比劃了一下,面容突然慈祥得仿佛真是一個久未見面的長輩。
若不是二人身份特殊和這高大的異域廬帳太過顯眼,恐怕外人都要認為他二人是久未見面的親戚。
“哦?”李隆基亦微微笑道,“恐怕國公見的是我兄長吧,正月百官宴三郎排在下位,按理是無緣會見各位公卿的。三郎一個庶出皇子,怎能入國公的眼。”
熱情貼冷臉,這讓默啜仿佛吃了蒼蠅一般,尴尬得咳了咳。
他刻意自降身份,無非是想告訴默啜,他一個庶出皇子休想拿他去與朝廷交換什麼利益。
“三郎頗有膽識,勝過你父伯。”默啜道。
場内一時空氣凝結。
不過是簡單的一句話,若是換個地方,在紫薇城當着百官和太子殿下的面說,恐怕默啜這挑撥的心思就真讓他成功了。
李隆基于是撫着胸口假模假樣咳起來,他道:“三郎位卑,怎能與天比拟。”
“怎麼不可。本汗看你一表人才倒是比皇宮裡那些小皇子氣質許多。本汗的九女兒圖雅與你差不了幾歲。。。”
未等默啜說完,李隆基就打斷:“三郎重傷在身,說不定哪天就死了,不值得國公青眼。”
默啜看着李隆基,面上表情陰晴轉換。他顯然沒料到這個臨淄王的性格跟那位武氏小子截然不同,這樣的硬氣,倒讓他覺得有些棘手。
“三郎勿怕,傷你的人就在牙帳,本汗會為你做主。”默啜拍了拍手掌,一個年輕的突厥人被五花大綁架進來。
來人側身看了一眼李隆基,驚訝溢于言表。
“你怎麼在這?”被綁進來的人正是李隆基近日的仇敵,阿史那阙。
李隆基一看到阿史那阙的臉就想起那日犧牲在北辰山的将士們。他咬緊了牙關道:“找你算賬!”
阙見李隆基完好的站在那裡,大可汗并未為難他,又聯想到近日王庭的傳聞,他心中已猜到幾分。
“你就是臨淄郡王?”阙昂首道,“兩軍交戰成王敗寇是常事,算不得深仇大恨。況且關鍵時刻我留你一命了,否則你怎能有機會站在這裡。”
圖額見阙被五花大綁送進來跟自己一樣狼狽,心中仿佛又好受了些。他心中盤算現下臨淄王咬牙切齒要找阙算賬,自己豈不正好可以脫身。
于是他抹了一把口邊血污故作讨伐大聲喊道:“父汗,小郡王就是阙傷的,此事跟我無關!父汗,我隻是屠了一個小城而已,阙他差點害死李氏皇孫!父汗不該隻降怒我一人,要罰一視同仁!”他本意趁機拱火将父汗和李隆基的怒氣引至阙那裡,沒想到說得太急暴露了自己屠城的事實。
李隆基瞪大眼睛怒火中燒,他轉身看向圖額,指間關節捏得咔咔作響。
“再說一遍,屠、什、麼、城!”李隆基雖然預料到瓜州城有問題,但沒想到圖額竟然做出趕盡殺絕這種事,簡直令人發指!
圖額被李隆基的眼神吓到,他咽了口口水往後退了幾步,轉頭向默啜求助。
默啜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帳内小兵高呼:“你幹什麼!”
隻見李隆基反手就抽出小兵的佩刀,兩個箭步就向圖額頭頂劈砍去!
這一瞬間,李隆基仿佛化身十殿閻羅,誓要将刀下之人砍作齑粉!
另一個小兵出手抵抗,右臂直接被李隆基一刀斬斷!
鮮血噴湧而出濺了圖額一臉,他本能地往旁邊滾了一圈,李隆基緊追不放。第二刀劈砍下來,以雷霆萬鈞之勢!圖額一瞬間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住手!”默啜扔出一把酒壺哐當砸在李隆基的腹上。後者悶哼一聲,用刀抵住身體才勉強沒有倒下去。
帳外侍衛聞聲趕來,把李隆基團團圍住。
“要麼就殺了我。。。否則這兩個人我必不會放過!”
默啜怒了。
他一腳把圖額踢到廬帳邊,大罵沒用的蠢貨!後者噴出一口血,瘋狂大笑起來。
“我費盡千辛萬苦損兵折将幫你奪下玉門關,到頭來在你眼裡還不如一個唐廷豎子。。。”
“住口!我沒有下過命令攻唐!”默啜瞥了一眼李隆基,眼中殺意一閃而過。他沉聲吼道,“帶臨淄王去私帳休息。”
李隆基唇口緊閉,胸口上下起伏。他心中怒火難平,偏偏又殺不了眼前二人,一個激動突然悶出一口黑血來。
默啜心底一驚,趕忙呵斥侍衛:“還不把他帶出去!”
幾個侍衛手忙腳亂把半暈半醒的李隆基扶出去。這時默啜狠狠地揪起圖額的衣領,沉聲道:“沒用的蠢貨!當初就該丢你去死人灘喂狼!”
“呵。。。呵呵呵。。。。”圖額痛苦又瘋狂地笑着,“一個郭元振就把你吓成這樣,自诩高貴的狼王啊,不過是擅于佯裝夾着尾巴的狗。。。”
一個響亮的巴掌扇到圖額臉上。
圖額摸着臉上的腫包,眼底的瘋狂逐漸變得落寞,然後變得黯淡無光。
默啜強壓怒火,來回踱步,半晌,他吩咐道:“拖回營帳!圖額部退回喀巴爾草原,沒有命令不得返回王庭!”
“是!”
随後他又轉向阙,這個侄子其實并沒有犯多大錯,今日将他綁來不過是想在臨淄王面前做個戲。誰曾想圖額這個蠢兒子露了底,惹出這麼一場讓他顔面丢失的鬧劇。他心情複雜看了一眼阙,道:“你和默棘連,你們兩兄弟隻要安安穩穩待在牙帳不要鬧出事來,叔汗自會保你們榮華富貴。出去吧。。。”
侍衛将阙身上的麻繩解了,攙扶他出去。阙行了個草原禮,眸子裡盡是淡漠。
默啜看着阙的背影,心裡仍然有些膈應。
他太像他的父親了。
要不是這兩兄弟謀略善伐能助他統一漠北四部,他早就将他們沉屍娑陵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