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沙州方圓幾十裡如約飄下了本年的第一場小雪。
瑞雪兆豐年。往年這時候,沙州城外的社稷壇都會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儀式,祈求來年豐收,告謝天老爺恩賜。而今年的沙州,城内一片荒涼,城外除了一些駐守流民再無其他飛禽走獸。
元白頂着細細的雪花一如既往地忙碌于病坊中。這日上午,他經過州學門口,被人小聲叫了過去。來人是趙醫工,他此刻扒着門柱,探頭探腦鬼鬼祟祟,頗為滑稽。
“何事?”元白有些驚訝。
“元郎中,請随我來。”他把元白引到偏房,那裡是州學庫房,用于收藏書籍墨寶。
元白不動聲色按住腰間短刀。
隻見趙醫工從書案上拾起幾卷手劄,遞給元白。元白悄悄松開刀柄,拿起手劄翻了幾下,發現是近幾日沙州城的疫病者名錄,藥草賬目,和口糧賬目。
“你偷戶曹,倉曹參軍的賬本做什麼?”元白有些哭笑不得。
“啧。。。”趙醫工嘴角歪了歪了,“是借閱。。。等會就還回去的。。。”
元白拎着手劄上下左右又翻了翻,嘴角上揚:“然後呢?”
隻見趙醫工往門外瞧了瞧,見四下無人,又摸摸索索從随身布包裡掏出一沓麻紙。麻紙背面是抄寫的佛經,正面是密密麻麻的數字賬目。
在元白接過麻紙翻看時,趙醫工問:“元郎中有無留意,近兩日身上出現瘀斑的人很少了,幾乎十個手指可以數出來。”
“嗯。”元白應了一聲,他手上翻閱着麻紙上的賬目,臉色逐漸變得正經起來。
待他翻閱完畢,眼中的笑容已蕩然無存。
“這是你寫的?”元白問。
趙醫工點點頭,道:“在下平時有錄帳的習慣。這次瘟疫涉及面廣,雜務又多,為了避免日後府庫盤賬有糾紛,我便自己私下記了一本。然後我就發現了這個奇怪的事情。”
元白捧着賬本表示洗耳恭聽。
趙醫工壓低聲音道:“我私下記錄的死亡人數是三百八十一人,雖中途可能有遺漏,但也大差不差。但是前兩日我發現,錄入州縣學和雞鳴寺的口糧賬目,卻從未消減過。死人是不會吃飯的,肯定有人趁亂中飽私囊!”他苦笑一下,眉毛耷成了一個滑稽的八字形,“在下在沙州任職六年一直勤勤懇懇拿點薄銀,若是這筆賬誣告到我的頭上,我賣光了田産也賠不起。。。”
“然後你就偷了侯參軍的賬本?”
“是借閱!”趙醫工一本正經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戶曹賬本上的死亡人數居然有九百人!你我一直在病坊醫病,我想因黑鬼病而死的人有多少,元郎中心中也是有大概的數的。。。”
元白不置可否。他面上罩着口巾,看不出喜怒。
趙醫工又朝門外看了看,繼續說道:“我按照侯參軍賬本上的名單暗訪了其中幾戶人家,要麼這家兒子,要麼那家丈夫得病而亡,留下的都是孤兒寡母。我打聽了,這些人都是被送往了雞鳴寺,之後就被官府告知人已經死了被拉去城外埋了。”
趙醫工在屋内來回踱步,既緊張又害怕,他掰着手指算道,“三百八十人對九百人,相當于沙州城有五百人被抹去了痕迹不知去向!唉,我聽說上古時期的巫鬼國有祭祀活人的習俗,好像巫鬼國的遺址就是在大漠之中吧?你說會不是。。。”
“趙兄。”元白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他将麻紙塞回趙醫工的布包裡好生扣好盤扣,并單手在嘴巴上一劃,道,“沒有巫鬼國,那隻是世人寫的話本而已。今日你我也不曾見過侯參軍的賬本。”
趙醫工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捂住了嘴巴。
随後他又實在憋不住,向元白求助道:“元郎中,你的人品我是十分相信的,要是我遭遇不測,還請元郎中為我伸冤。”
元白邊歎氣邊走出屋外,臨了轉過身,溫柔道:“趙兄無需擔心,我答應你就是。但此事你需得守住口風,不能向外透露半個字!否則有什麼後果你知曉的。”
“好好好!多謝元郎中!”趙醫工連忙點頭,心上漸覺輕松了許多。
小雪持續飄灑,落上枝頭,落入土壤,轉眼就為大地鋪上了一片白。
元白因近日遊走于各個病坊疲勞過度,左肩傷口結痂又裂開,幾次反複後,傷口化了膿。
他趁着空當躲進雞鳴寺偏房的誦室,揭開衣袍為自己清創。這裡房間小位置偏,過來此處的人不多。他摸出藏在案幾下的燒酒,狠狠灌下一口,剩下的則灑在了肩膀上。
“嘶~”元白疼得龇牙咧嘴,嫌棄地看了一眼酒壺,随後丢在一旁。與此同時,門口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兩短兩長。
“進來!”元白将衣袍裹好,斜斜靠在牆邊。
來人是甯玉,手裡拿着藥膏和湯碗。
“下雪了,我給少主煮了姜湯驅寒。剛才見少主臉色不好,想着是不是傷口又疼了,就拿了藥膏過來。”
元白面上恢複了一貫的柔和,道了聲謝,随即将一大碗姜湯灌了下去。甯玉看在眼裡,知道少主這是又在自己硬撐。但他們幾個均知道少主的脾氣,他不喜歡下屬過問自己的私事,于是剩下的關心話語又咽了下去。
“出城埋屍體的隊伍,你們有沒有跟去看過?”元白突然問道。
“現在城裡禁足,閑雜人等不可随意出戶,我們的人暫時無法探查情況。但城外的獵戶見到過運屍的軍隊,據說他們在城西十五裡一個偏僻的石山後面挖了個大坑埋屍體。少主有疑問?”
“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
“嗯。”元白手裡握緊湯碗思忖了片刻,然後緩緩站起身道,“我好些了,走,出去看看病人情況。”
庭院中那棵粗壯的榆樹也覆上了白,寂靜又蕭條,隻偶爾有一兩隻黑羽鸮落在其上,但它們似乎也嫌棄這猙獰的人類世界,稍作停留便又飛走。
沙彌們将榆樹上的雪抹開,拉緊麻繩,一頭系于樹枝,一頭系于木樁上,正在加緊搭蓋遮雪的帷帳。
突然一根麻繩沒系穩斷開,幾根粗圓木滑落,直直向元白的方向塌倒下去!
甯玉一個箭步飛快上前,卻被突然竄出來的一個人影搶了先!
隻聽一記悶響,粗圓木打在這人的背上,哐當一聲又被彈落在地,濺起一片雪泥!眼前的人隻悶哼了一聲,便沒事似的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