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思忖片刻,目光微詫:“梁王?!”
“除了他,我暫時想不到第二個人。”
李隆基深呼一口氣:“太子伯伯年富力強,他怎麼敢!”
元白又問:“你覺得太子品行如何?”
李隆基怔了怔,道:“太子伯伯仁厚。”
元白輕笑一聲:“帝王仁厚可不是好事。”
李隆基啞然。他想反駁卻發現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便隻能道:“李家正統,足矣。”
元白在李隆基背上扭了扭,調整了姿勢。他發現此人的肩膀,簡直硬得如華山一般,磕得自己腦瓜疼。他微微皺着眉頭道:“現在這些都還隻是我們的猜測,并沒有十足的證據證明是梁王所為。咳咳。。。”
李隆基輕輕點頭:“這幫人太狡猾,将煉鐵工坊藏在大漠之中,追查無異于大海撈針。今夜回去,隻能先從杜晦明和翟府下手。杜晦明心思缜密,我其實沒有多少把握能從他口裡得到答案。翟府那邊倒是好辦,但就怕他們也是别人手裡的磨刀石而已,還不夠資格接觸到上峰。”
李隆基頓了頓,終于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最近沙州發生這麼多事,蘇家後人的去向我想應該瞞不了多久了。跟我回洛陽吧,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元白呵笑一聲,将身上的袍子攏了攏,道:“想通了?”
李隆基一怔,随即漲紅了臉,聲音帶着微怒:“在你眼中,我就是這麼唯利是圖的人?”
浸出的血漬将李隆基的衣衫污黑,元白悄悄将左肩傷口空了出來,半晌,他輕聲道:“蘇家舊部,可保你于危難之際。。。”說完這句話,元白實在是扛不住了,他漸覺大腦迷糊,靠在李隆基背上打起了瞌睡,嘴裡最後嘟囔了一句,“大唐。。。不能沒有李三郎。。。”
呼吸短暫的凝滞。
十年前李隆基在翠湖邊溺水,被一個白衣小少年救起來,半暈半醒之際,耳邊似乎聽到過這句話。
“郎中。”李隆基颠了颠背上的人,讓其更加穩固的靠在自己身上,“十年前,你是否去過紫薇城,去過翠湖,救過一個少年。。。”
“唔。”背上的人咿咿呀呀低吟了幾聲,過了一會兒,又沒了聲音。
李隆基輕笑出聲:“我就知道。。。”他眼眸中映着天上的星辰,浩瀚又明亮,嘴角拉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形,堅毅冷峻的雙頰也變得溫柔起來。
踏入沙州城以來,這是他頭一次這般愉悅。
“你的祖父,曾祖父,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們是大唐的不二功臣。蘇家應受到帝國的尊敬和厚待,而不是黨營争執的籌碼。“他頓了頓,又頗為自豪道,”我的祖父,亦是千古一帝,是我從小仰望不到的人。我的祖母。。。我幼時在宮中貪玩不小心誤入地下冰窖,被關了一天一夜,被救出來時生了嚴重風寒,渾身發燙,燒到胡言亂語。當時大家以為我活不了了,是祖母抱着我,一口一口将藥湯喂了進去。我在宮中養了七日直到寒熱退去才回府。可父親卻嫌我惹禍,大罵之後将我禁足一個月。我那時恨及了我的父親,隻道我的祖母,是一個溫柔和善的長輩。。。”
“呵。“李隆基自嘲道,”我的童年,好像一直活在禁足之中。。。不過後來。。。“他緊了緊手掌,像握着一件及其珍貴的事物,笑了笑道,”後來我在翠湖邊遇到一個少年,他救了我。也是奇怪,他明明跟我一般大,卻總是裝作老沉的模樣,教了我些許道理。這感覺就像是沉在深井中快溺水的人,無意中望到了一點星光,從此便不肯再妥協命運,拼了命也要去夠到心中的希望。”
“郎中?”李隆基又喊了喊,半晌不見背上有動靜。
半夜的沙漠最是寒涼,對受傷之人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李隆基開始有點後悔自己的魯莽決定,他就應該守在地下工坊等待餘陽的救援。
元白提起全身力氣想動一動證明自己還活着,可實在是空有心力不足,最後隻是動動手指抓了抓李隆基的衣襟,以回應自己尚未氣絕。
李隆基臉頰靠上元白的手背,涼氣似乎較先前減弱了一些,約莫是他的藥開始起效果了。他心中淺淺松了一口氣。
天上鬥轉星移,眼前浮沙狂舞。
鳴沙山的轟鳴聲不絕于耳,氣勢如千軍擂鼓,呼嘯如排山倒海,實在當之無愧敦煌八景之一。
李隆基哈着白氣,一步一步堅定地踩着黃沙前行。可是走了許久眼前的景象仿佛從未變過,遠方也見不着燈火。他心中有些焦急。但有一點安慰的是,背上的人呼吸漸漸勻稱,睡得尚且安穩。
就在這時,空中忽然傳來一聲輕嘯,一隻灰鹞撲騰着翅膀飛來,停留在二人頭頂盤旋嗚咽。
它盤旋了一會兒,忽然打着翅膀飛将下來,李隆基正欲抵擋,卻見灰鹞雙爪輕輕落在了自己肩膀上,輕收雙翅,毫無攻擊意圖。
一股淡淡的冷梅香從灰鹞翅膀下傳出。
李隆基先是皺眉,随即釋懷道:“你有何方法救你主人?救不了,炖了你。”
灰鹞似是聽懂了一般,在李隆基肩膀上左右移動幾下,随即撲騰雙翅将元白腰上的瓷瓶抓于爪下,嘤嘤兩聲便往遠處飛去。
約莫一炷香時間後,遠處顯現出一點星火,兩個身影出現在沙丘之上。
待他們逐漸靠近後,李隆基才看清來人是兩個胡商打扮的中原人,約莫三四十歲,頭戴尖尖的氈帽,□□騎着健碩的駱駝,駱駝上挂着刀弓,手裡還牽了兩匹駱駝。
灰鹞趕來,落在其中一人肩膀上。
二人下來,上前施禮道:“少卿,少主傷勢如何?”
“暫無性命之憂。”李隆基朝後面瞥了一眼。
其中一個男子領會其意,道:“少卿放心,我已着人通知少卿近衛,他們很快便會趕來相助。”男子頓了頓,又道:“還請少卿将少主交由我們帶回治傷。”
李隆基嘴唇微啟,随即又咽下了話頭。他将元白裹好放到駱駝上,叮囑道:“他的傷不輕,還請二位仔細點照顧。”
“自然。”二人收拾妥帖,留了一匹駱駝給李隆基,遂朝着西邊奔去。
黃沙漫漫,駱駝跑起來的速度不亞于一匹上好的駿馬,轉眼便消失在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