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腳步聲急促,但走得穩當。
一個穿着青灰色常服的人踏進内堂。他後面跟着兩個随從,一漢一胡,衣着短褐滿身汗臭,但神情從容不迫,應是州府佐官。
來人看了一眼元白,嘴唇微動又止住了。目光移至李隆基身上時,他眸子微沉,頓了一頓拱手施禮道:“沙州李思貞見過淩少卿。”
李隆基上下打量面前的人:裝束粗糙但面相儒雅,額間眼角有些許皺紋,但眼睛卻十分清亮,面對李隆基的打量絲毫不怵反而目光從容。雖然這人着急忙慌趕過來但卻有意屏息,顯然是個沉穩的人。
“按品階算,刺史恰好高我一等,禮就免了。”李隆基道。
嘴上說着刺史的品階比他高,但李隆基并沒有回禮,而是負手立在那裡,面無喜怒。
慕容毅又犯難了,這是鬧哪出?他偷偷看了一眼刺史。
隻見李思貞端正回道:“沙州乃邊郡下州,豈能與京官比肩,李某不敢怠慢。淩少卿千裡跋涉到此,想必是重要任務在身。慕容是我座下司法參軍,少卿有何指示可随意差遣。”他轉頭又吩咐慕容毅道,“按剛才淩少卿指示,把元郎中帶回衙門候審。”
“是。”慕容毅上前引領,“元郎中,請吧。”
白衣郎君也不辯解半分,輕微颔首,拂了拂衣袍褶皺便随衙役而去。隻是離開之時,他瞥了一眼眼前這個冷面郎君,眸中閃過一絲異樣,轉瞬即逝。
冷面郎君卻未再看他一眼,徑直朝書案走去。
筆墨紙硯皆被拂亂,醫書散落一地。
李隆基拾起其中一卷翻閱,是平日問診手劄,無甚奇特之處。于是他又移步至木櫃處,入眼皆是翻亂的衣物,衣物裡夾着幾卷古卷——《本草經集注》《千金藥方》《脈經》等,有兩卷甚至是竹簡書,看來是元大平時珍藏的傳世古本。
李隆基選了一卷文書翻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朱紅小楷,乃是元大根據自身行醫經驗補充的注解。
但是這卷文書的末端有異:後面被人撕了一小塊下來。
李隆基不動聲色把文書放回衣物中。
“裴霖,将鋪面和庫房裡所有的藥草帶回衙門,不得遺漏。所有醫書、賬本、問診手劄也一并帶回。”
他把“藥草”二字加重語氣,裴霖自是心領神會,吩咐衙役陸續将藥鋪搬空。
前腳踏進沙州城,後腳元大就遇害,天下再也沒有如此巧的事情。
證人死了,找不到霜羽青蘭的線索就意味着此次任務失敗,屆時陛下會否遷怒于太子和父親,沒人知道。
李隆基眼眸微阖,面上漸起寒霜。
“少卿?”
李思貞環視周遭,見宅内淩亂不堪,中間還停着元大屍身,持續散發着腐臭味道,猶豫片刻還是躬身道,“屋内污穢,還請少卿移步衙署詳談。”
李隆基回過身來,眉間寒氣一掃而盡,眼裡恢複了些許和氣:“那就有勞使君帶路了。”
出了巷子轉到東西大街,再前行四百步便可見到左側有一塊方正青磚空地,邊上齊整擺着幾尊栓馬石,正中矗立一座恢宏大氣的中原制式府衙,匾額金墨書寫“沙州府”幾字,這便是沙州州府治所兼豆盧軍司所在。
府衙的旁邊是幾座稍小的院子,分别是敦煌縣衙治所、州學、縣學。再往後一些,隐約可見一座白灰塔的塔頂。此塔叫做白馬塔,相傳為玄奘法師在沙州講經時心愛白馬去世,為其建造的紀念塔。傳聞不可考究,但白塔卻一直在。
李思貞引着李隆基進府衙後,将周遭衙役遣散,并吩咐道:“去把安大叫回來生火,今日午食就在府衙吃。早晨在北府渠撈上來的幾尾鮮鲫也送到竈房,叫安大好生處理。”吩咐完後,李思貞趕忙回過身,雙手手指交叉胸前,端正行了一個禮。
“數年未見,令尊安好?”李思貞恭敬道。
李隆基一怔。
“天授二年李某有幸進士及第,當年主考官吏部考功司員外郎便是令尊。蒙淩侍郎接引入仕,學生感恩戴德,時常挂念侍郎身體安康。如今得見淩府郎君年輕有為,學生亦同欣喜。”
他說的誠懇,似是發自肺腑。
原來說的是淩海鎮。
李隆基眉頭展開,颔首淡淡一笑。
李思貞是天授二年進士之一,因考科策論寫的極為優秀,名聲在吏部相繼傳開。陛下得知後對其才情贊賞有加,守選一年後便擢升其為右拾遺,拾帝之遺失,補政論之纰漏,位從八品,官階小,但也算是小半步踏進中樞。
聖曆二年春,李思貞赴汴州任刺史,可半年不到便被人舉報私下議論太子監國之事。陛下震怒但又惜才,便下令将其貶至邊境下州。如今其在任已經四年,把沙州治理的井井有條,還兩次帶領豆盧軍在石頭城擊退吐蕃遊寇,在沙州百姓中頗有威望。
重要的是,李隆基父親曾誇贊過他門戶出身、科舉入仕,難能清高孤傲,胸懷敞亮。
這人祖上承李唐皇室恩,心向太子,入仕卻又靠當今陛下賞識,成為武周朝臣,着實有些唏噓。
李思貞引李隆基上座,自己則就着一身污泥在下位落座。
“不知淩少卿此番前來是探查何案?歸元藥鋪是否是案之關鍵?”李思貞開門見山,隻一句話就問中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