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祯年仲夏,周新君即位。
時年恰逢燕國大旱,饑民遍野,餓殍千裡。
燕王晏氏欲向鄰國趙氏求助,未果。
然至初秋,趙王借機發兵,攻其不備,後于次年歲首,燕國破。
*
冀國邊境兖縣城。
“兖縣為燕冀邊縣,自去年暮秋陸續接收燕國流民。我國雖與燕國往來不深,但國君念其昔日情分,特下旨開國庫,剝錢千兩以供邊境流民之須。其所撥财款皆應錄入兖縣賬簿卷宗,以備過後清查之要。”
紀安高坐堂上,一側候着的小厮心驚膽戰地瞧着堂中埋首跪地的兖縣令。
平日離趾高氣昂的家夥瑟縮着腦袋,額間青紫一片。現在恨不得整個人趴在地上,磕他個天昏地暗,頭破血流。
紀安睨他一眼,手中卷宗落地濺起一地灰塵,嗆的兖縣令捂嘴直咳,扭曲的像是案闆上瀕死掙紮的開膛魚。
“而今依賬簿冊錄所記,由薊城下撥的三千兩銀錢已被你全部支出。可今日城外巡查官員來報,濁水北岸的燕國流民自逃難至今都未得冀國半分錢财所慰。所以,敢問縣令大人,這賬冊上所支出的三千兩錢目,到底是支在了何處?”
兖縣令繃着身子,滿頭冷汗,“丞......丞相大人明察,這三千兩确是用于安置燕國流民,隻是自冬至日後,那從南岸而來的流民愈發多了。兖縣城雖不小,但到底抵不過這如過江之鲫的流民數目,實在......實在是入不敷出啊。”
“依你的意思,是國君下撥的銀錢少了?”
“下官不敢。”
紀安冷哼一聲,踢了踢腳邊歪倒的木椅,起身上前,“若是再給兖縣三千兩,你這位縣令大人就能把那些難民盡數安置妥當了嗎?”
兖縣令艱難拭去額前冷汗,支支吾吾不敢回話。
“大人,城外守軍急報——”
外頭通報的侍衛驟然闖入,攜一身寒氣打破了這内室僵局。
紀安擡眼望去,“說。”
“戌時末,趙王派親信臨至兖縣城下,向守軍遞了一張繡本紙像。”
說着,侍衛将那小像雙手捧上。
紀安接過這張被血沾染的幾乎看不清模樣的人物紙像,擰眉微頓,“那些人還說了什麼?”
侍衛回道:“他們說這為燕國太子晏溫之像,此人如今遁逃不知行蹤。現将其像交于冀國,望借冀國之力尋得此人,共牽兩國緣合之線。”
“呵,”紀安拿起一盞油燈點燃小像血染的邊緣,“随意找個人回他,就說我們冀國不做任何沒有報酬的事。”
侍衛應聲退下。
紀安盯着眼前蹦出的火光,一動不動。直到手中紙像化為灰燼,點點火星在這狹小營帳中明滅不清,他才移開視線,望向帳外紛揚漸起的風雪。
“來人,備車馬,去城外的難民營。”
*
凜冬已至,城外大雪如鵝毛絮絮而飛,浩浩蕩蕩的鋪了厚厚一層,掩蓋住這漫天紅染的血腥。
冰封千尺,夜風恍若鬼嚎,難民支起的營帳薄薄一片,幾欲被雪層壓垮。而三兩無處可去的難民衣衫褴褛顫抖着抱成一團,躲在細瘦如骨的樹幹後。
勉強取暖。
勉強續命。
踢着破爛草鞋的半大孩童指着不遠處的草叢大聲嚷嚷,“這裡有個人。”
“哪裡都有人,”迎聲而來的母親彎腰把人抱在懷裡,再用凍的幹裂的舊布衫裹實了,低聲道:“哪裡都是死人,不稀奇。”
眼下寒冬,又逢戰亂,周圍都是屍體,不稀奇。
晏溫躺在草叢下的雪地裡,肩膀處的傷口翻滾着血肉,密密麻麻的痛感幾乎要将他淹沒。
眼睫結霜,霧蒙蒙的擋着視線,他垂首不動,嘴角不住流血,滴滴答答,摔在雪中,暈起一片紅。
他快死了。
晏溫垂着眼眸,尖銳的耳鳴乍響。他哆嗦着曲起膝蓋,伸着僵硬腫脹的手輕輕把自己抱成一團。
“死......死了就不冷了。”他的腦袋混沌着,自我安慰。
死了,也好。
他早就不想活了。
“大人,南邊已分派十幾巡查兵,經其來報,未尋到大人要找的人。”
紙傘撐起一方天地,紀安站在馬車旁,看着眼前堆積的厚雪,閉了閉眼,道:“繼續找。”
燈火四散在黑漆漆的枯枝木林中,雪水滴落在紀安臉側,劃成一線,在這無月的暗夜,狀似淚痕。
他低頭瞧着腳邊被潤濕的衣擺,頓感喉間幹澀。
“大人,”身旁小厮恰時塞來一灌的溫熱的湯婆子,問:“城内守衛來問,營帳内的那位縣令大人該如何處置?”
紀安偏頭咳了一聲,眸光銳利,“賬冊之事暫且擱置,先将人帶下牢獄,緩時再審。”
“是。”
風雪愈大,逐漸掩埋掉來時的車馬印記,即便侍候的小厮勸了多次,紀安仍執意站在大雪中,望視遠方。
直到一隊士兵提着早已被風吹散的燭火,踏雪而來,跪下面前。
“大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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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溫被人摁在水裡,耳邊是人群熙熙攘攘的哄鬧聲,他的四肢被繩子栓着,動彈不得,隻能被迫的去承受瀕死的窒息。
“你這個瘋子,現在去死,說不定下輩子還能投個好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