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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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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鄭姨今天卻活潑得很像個頑童,這邊後半隻腳面絆在門檻上還沒踩實,就已經迫不及待要彎腰去捉那翻出去的書。

嘴裡還納悶兒似的“嗳,嗳?”着。

嘩啦啦的一陣,仿佛大風吹亂散了一地。

“鄭姨您别動。”宋朝歡這回沒再由着她。近古稀的人了,真跌一跤,怕是不好說的。于是邊溫聲勸住她,邊豪不松手穩住她身形。

側身一隻腳跨出門檻,宋朝歡彎腰垂手,“我來……”

“不用不用太太!我來收拾就行!”

剛剛着急來湊手,那顆黃潤潤的玉石珠子不小心從指縫間松脫。混亂間,宋朝歡還聽見了它滾落時同青石地磚相撞的脆響,一轉眼,卻已經尋不見。

枝頭鳥鳴朗朗。

宋朝歡看着那本鄭姨着急捉住,卻還是翻開了的雜志,無聲笑了笑。

真是清風不識字。

那頁紙上,是她從沒見過的晏峋。

那個十六歲少年之前的晏峋。

宋朝歡有些沒想到,雜志翻印的老照片上,七八歲模樣的小晏峋,是這副漠然冷淡的模樣。明明應該是還不知世的年紀呀,怎麼倒比長大了還老成些。

眉眼倒一眼便能認出是他。

瞳孔是幽深的黑,吸引人的漂亮。

宋朝歡想起,在她近乎執拗地想擁有家人,又認為還有什麼能比一個孩子更合适的那一小段時光,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她想要個女兒。

如果是個女孩兒,大抵會和晏峋一樣好看。

她會有雙漂亮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墨黑的。不像她,總會被人搖頭說:這雙眼好看是好看,但總瞧着叫人心疼。

似乎是福薄的模樣。

小晏峋身邊坐着的,是小時候的李思,蜷曲的洋娃娃一般的長發,像童話裡的小公主。

她似是有些生氣,鼓着嘴,在不知道誰家的沙發上斜撐着身子。視覺上的疊影,讓兩個人靠在了一起。

宋朝歡盯着雜志上的相片,突然有些慶幸。

慶幸晏峋沒讓她有個女兒……

“太太,您别多想,”見她彎腰怔愣,鄭姨趕緊說,“先生同那些女明星,都是逢場作戲罷了。”

宋朝歡指節下意識地往裡蜷了蜷,長睫垂斂,笑了笑說:“嗯,我明白的。”

順勢彎下腰來,替鄭姨蓋上不想讓人瞧見的那頁紙。

像是也覺得自己這話沒有什麼說服力,畢竟這是李思。

“您将來再生個小少爺,這晏太太的位置,一定還是您的。”鄭姨手上也忙開,隻是又歎了口氣,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同她說,“先生畢竟是個念舊的人。”

宋朝歡胸腔裡不時憋悶喘不上氣的感覺,又突然強烈了些。

卻沒表現出任何異樣,隻安靜地同鄭姨一道,拾起地上散落的雜志,交到她手上。

鄭姨捧着那疊紙,終于正式地匆匆離去。

宋朝歡站在門框裡,半截身子暖烘烘的,鼻息間是栀子淩人的香。

抄手遊廊裡,腳步聲漸寂。

她曾經也想,晏峋到底是個念舊的人。

譬如鄭姨。

這些世家豪門裡帶大小主人的保姆阿姨,不同于一般的傭人。朝夕陪伴的情分,總要來得重要些。

鄭姨說,晏峋同她相處的時間,比同父母長輩的還要多。

按理說,鄭姨是該一路照顧晏峋長大的。

可那年,鄭姨老家的兒子要在北城買房——若是沒有房子,那位青年的女友便不會同他結婚。饒是鄭姨薪水頗豐,也不可能在北城置得下家業。

晏家老太太卻似乎願意幫忙。

她對鄭姨說,挑一間滿意的,錢,她會出。前提是——拿到房子離開晏家。

宋朝歡初從鄭姨口中聽到這故事時,是震驚的。

沒想到這樣的戲碼,在保姆阿姨身上都能奏效。

聽故事的宋朝歡問她後來呢?鄭姨歎了口氣,宋朝歡便知道了答案。

鄭姨後來又回晏家——确切地說,是晏峋置的這間四合院做工,是在他們婚後的頭一個月。

鄭姨在上一任主家那兒摔折了腿,孤身在醫院裡沒人照看,聽說好了也會有些後遺症。沒有哪個體面的豪門,還會需要一個年邁又腿腳不便的傭人。

晏峋差人找到了她。

鄭姨被安排進私人醫院療養到傷好,剛來四合院時,還是同從前一樣,喚晏峋:少爺。

可晏峋笑了笑,淡道:“鄭姨,我已經長大了,換個稱呼吧。”

宋朝歡看見鄭姨臉上感激與親近的笑意明顯僵了瞬,改喚他:先生。

晏峋的“念舊”,從來都不是沒有底線的。

至于她宋朝歡,晏峋倒是好心緩了些時日,才叫她認清了自己的位置。

那天去晏氏集團大樓,沒能上去便狼狽離開,晏峋傍晚發消息問過她,什麼時候叫陳叔來接她去吃飯。

她推脫胃裡不舒服,今晚就不去了。

晏峋沒有多問,也沒有回來。隻是那晚鄭姨做的菜,比往日清淡了不少。

大概是這一點點的例外,又給了她莫名其妙的勇氣——或許,有什麼誤會,她總該問清楚才作數的。

沒兩日,晏峋又回了這座院子。

她洗完澡,發現卧室沒人,猜他應該在連通卧室的書房。

書房是東耳房改建的,因為挨着東側裡供人通行到後院的抄手遊廊,面積要比她的衣帽間小上不少。

晏峋坐在書桌後,聽見動靜,朝她看過來。

他已經洗完了澡,穿着煙灰色真絲睡衣,鼻梁上架着金絲邊眼鏡。未做打理的頭發還有些微濕的潮氣,松散垂于額前。

男人置身于這些舊物暗光間,仿佛十裡洋場風流随性的矜貴公子。

宋朝歡微愣,她也不知道晏峋是什麼時候開始戴起眼鏡的。

晏峋單手摘了眼鏡,慵懶靠進椅背,翹了翹唇角,問她:“怎麼不過來?”

宋朝歡做心理建設般,克制着幅度深呼吸了一口,走過去,輕聲同他說:“晏峋,其實我前天……”

她還沒說完,晏峋便輕聲笑了起來。他說:“我知道。”

宋朝歡一頓。

“你來找過我。”他仿佛同她閑聊般随意道。

宋朝歡覺得剛剛那口氣,似乎還堵在胸腔裡沒有流動。

似是見她怔愣,晏峋傾身,手肘支在書桌上,頭微斜,指節屈攏支住太陽穴。

像很多年前偶爾心血來潮替她講題時的模樣,好整以暇地偏頭望着站在桌邊的她,懶聲問:“朝朝,你知不知道有四個字,叫作逢場作戲。”

他說得如此理所應當,并不需要她回答。

仿佛這樣的默契,早該存在于他們夫妻之間。

宋朝歡微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

隻覺得這屋子裡的暖氣,突然有些抵不住北城的三九天。身上睡衣似乎過于單薄了些,冷得叫人想蜷縮起來。

宋朝歡不知道晏峋是何時站起來,又走到她身前的。

具象又無形的壓迫感,讓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晏峋微挑眉,沒有上前,隻慢騰騰地俯下身。

他像他們初見那回一樣,視線懸在她上方,又好奇似的微歪過腦袋,盯着她眼睛,陳述般:“我好像從沒見你哭過。”

宋朝歡微顫了下長睫,迷茫地回視他。

晏峋很慢地眨了下眼,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直起身。

他垂眼看着她,擡手,扶着她下颌,拇指指腹在她暈紅的眼眶下反複輕娑。像撫弄一隻茶盞。

“朝朝,你告訴我,除了晏太太的位置,你還想要什麼?”

他平靜地問她,仿佛她說出口,他便能高高在上地施予她。

宋朝歡呼吸都滞頓,唇似嗫嚅着想說些什麼。隻是她自己知道,是本能的不受控的輕顫。

“怎麼不說話?”他聲音始終是怠懶随性的,甚至帶着溫柔的低啞。

宋朝歡卻隻覺得腳下有些虛浮,慌亂間像抓住顆救命稻草般,胡亂撐住身邊的書桌。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眼鏡。

金絲鏡框就算泛着暖光,金屬也是冰涼的。

“你要是不知道,那不如我來告訴你。”

“做人不過分貪心,就會快樂。”

“何況,”像是對她的難以置信感到好笑,男人鼻腔裡氣音似的一聲低嗤,輕飄飄不甚在意道,“我要是真想在外面玩兒,用得着對你隐瞞嗎?”

…………

隐瞞的前提,是尚有忌憚。

而她無足輕重。

就算心有怨言,身後也無人撐腰。

她早該承認的,晏峋娶她,無非是這些。

可偏偏還要拿自尊去試探人心。

有句西諺說:自尊心是顆種子,捧在手上隻能枯死,非得踩進泥土,從磨難中汲取養料,才能成長、成熟。[注]

她想,

這句話唯獨不适用于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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