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已說過許多次這樣類似的話,憐枝往往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的,可現在,不知怎麼的,他卻莫名覺得心髒窒痛——
大概是因為斯欽巴日提到了他的父皇。
憐枝哭聲漸停,而斯欽巴日仍然沉浸在不知名的惱怒之中,不曾察覺沈憐枝那點細微的變化。
他深吸了兩口氣,忽然俯身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寒光閃閃的劍,沈憐枝注意到他的動作,瞳仁倏然放大一瞬。
斯欽巴日惡狠狠地瞪着他,沈憐枝像被凍住了般一動不敢動——直到斯欽巴日将那柄劍硬塞進他手裡。
沈憐枝的眼睛睜的更大了,他見那柄劍,仿佛見着洪水猛獸,不住閃避。斯欽巴日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不由分說地抓着沈憐枝的手握住那柄劍,“拿着!”
憐枝抖了抖,顫顫巍巍地握死了那柄劍,他縮着脖子,自下而上地看向斯欽巴日,眼尾洇紅一片。
他拿不準斯欽巴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更沒想到斯欽巴日接下來會是這樣的動作——他抓着凜然的劍鋒,直抵住自己的胸口。
“你自戕算什麼本事?什麼甯為玉碎,不為瓦全……嗤,不過是懦夫粉飾自己的說辭罷了,我告訴你!你要是真的想走,你就别自戕,你殺了我,然後有個人樣的走!”
斯欽巴日手上力道更大了幾分,鋒利的劍鋒劃開了他的手掌心,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落在憐枝瘦白的足背上。
“刺!”斯欽巴日挑起一邊淩厲的眉,他深邃的眼睛不錯一瞬地盯着沈憐枝,帶着他獨有的狂放恣意,甚至是幾分瘋狂,“你要敢在我身上刺一刀,我就放你走!”
“刺啊!”
铿——憐枝顫栗着松開了手,手中的劍在空中劃出一個圓弧,劍柄敲在斯欽巴日小腿胫骨上,悶悶一聲響。
斯欽巴日将沾滿他鮮血的劍扔到一邊,他蹲下身來,繃着臉看面前縮成一團,泣不成聲的沈憐枝,沉默良久,他才開口——
“你說你有什麼用?”斯欽巴日用那隻淌血的手将憐枝面上的亂發撥開,沈憐枝面上染了血,顯得更可憐,“自戕是懦夫行徑,可你連懦夫都不如。”
“劍都塞你手裡了,你也不敢往前刺——既然這麼膽小,為什麼不聽話點?”
“逆來順受也沒什麼不好。”斯欽巴日這樣說着,站起身來,他垂眸看了沈憐枝一會,從他隻着一件單衣的削瘦身子,轉移到他無意識瑟縮着的兩隻腳上。
斯欽巴日收回目光,他側首瞟向旭日幹,“将那張白狐皮拿過來。”
旭日幹微一颔首,轉身走向帳外,不多久便折返回來,将盛放着那張雪狐皮的漆盤放在木案上。
斯欽巴圖沉沉地叫了他一聲:“阏氏。”
沈憐枝未應聲。
“将衣裳穿好了,還有,下不為例。”
他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
王帳内沉寂一片,不知過了多久,沈憐枝才擡起頭來,第一眼便看見了那張白狐皮——狐頭未砍去,整張皮毛還泛着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沈憐枝捂住鼻子,緩緩地挪到那張皮毛邊。
他撚着狐狸皮的一角将其擡起來,還有未幹涸的血滴下來,憐枝甚至看到了幾線血紅的肉絲。
這狐狸皮是剛剝下來的。沈憐枝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
那雪白的狐狸皮在他面前不斷地變幻,到最後,憐枝竟然在那烏黑的漆盤上,看到了不着寸縷的,渾身是鞭傷的他自己。
沈憐枝的喉嚨深處發出怪異的呼噜聲,那股被壓制下去的惡心感,以及身上的黏膩感再次如急風驟雨般襲來,讓人毫無招架之勢,沈憐枝死命捂住嘴,卻也是徒勞——
哐!雪狐皮連着漆盤落在地上,沈憐枝抓着木案的一角吐得昏天黑地,為這股趨之不散的血腥氣,為翻騰的胃,為他的軟弱。
眼淚、唾液,以及口中嘔出的酸水混在一起,沈憐枝擦幹淨臉,喘息着轉過身,目光忽然在血污邊上的那片金光璀璨中定了一定。
他緩慢地走過去,手指撫開頂端的珠飾,露出被掩藏的那頂嵌白玉金發冠。
沈憐枝将那頂金冠珍之又珍、重之又重地揣進懷裡,頭低下來,滿足地閉上眼——像是從這死物上汲取到了幾分溫暖。
正如斯欽巴日說的,逆來順受也沒什麼不好——但一個真正的軟蛋,其實是連忤逆人的膽量也沒有的。
對此,沈憐枝心裡也很明白。
可是他夢到了陸景策,今天又是二月十七。
沈憐枝不知道千裡之外的大周宮裡還有沒有人記得,二月十七是他行冠禮的日子,而陸景策說……他說憐枝,待及冠之後,我們就成親。
可惜他太怯弱了,沈憐枝想。
一點點反抗,便已花光了他所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