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所生活的地方,荒涼、嚴肅,滿眼望去是千山萬壑,覆蓋着經年不化的冰雪。”
在人迹罕至的冰封森林裡,還零星分布着幾支古老的族群,在惡劣的生存環境裡以驚人的意志綿延至今,世代恪守先祖制定的生活法則,神奧莫測的宗教狂熱流淌在每個人的血脈裡。
塞德裡克就是在其中一支氏族裡出生長大的。他的本名并不叫塞德裡克,這是他受洗後的名字。他最初的名字叫庫布魯薩達,是母親為他取的,意思是殘缺不全的月亮,因為他出生的那晚,寥廓的天幕上挂着一彎靜靜的下弦月,像是碎了半面的明鏡。
母親獨自躺在結滿冰霜的草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此時的她不僅要在沒有任何醫療環境的情況下分娩,還需忍耐露天極寒的溫度。宮縮帶來的劇烈疼痛幾番險些讓她失去意識,她苦苦掙紮着,為了借力,身下一大片草皮全被連根拔起,痛苦的叫喊驚起群鳥四飛。汗水不斷帶走體内的熱量,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冷卻成冰涼的水液浸透身上的衣服,濕淋淋地貼裹在皮膚上如同經曆一場刺骨冰雨。母親的眼前一片模糊,隻能看到雲霭中的半塊月亮像一面破碎的鏡子,映照着自己狼狽的模樣。
在消耗大量的體力之後,終于一個響亮的啼哭聲打破了曠野的靜谧。母親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稍作歇息,為她剛誕生下來的孩子擦幹淨臉上的血迹,就聽到地上的枯枝敗葉被踩踏的窸窣聲,她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對上了一簇綠油油的兇光。
一隻野狼不知何時循着女人生産時的血腥氣過來,潛伏在附近的灌木叢裡,悄無聲息地注視着她。
在這冰寒交加的一晚,剛出生不久的塞德裡克與他的母親成為了狼的目标獵物。
塞德裡克的母親是一個頗具膽識和智慧的女人,身為氏族巫女的她能穿着百餘斤重的繁瑣神服,頭戴尖冠,腰系銅鈴,在震天動地的咚咚鼓聲裡,不眠不休地跳上三天三夜。族人之間的糾紛,請她一斷,管保是非分明,讓人心服口服。她精通巫祝之術,無從下手的疑難雜症經過她的通靈儀式後必能病除。
意識到自己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後,這個女人迅速從虛弱的産後狀态調整過來,她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激起狼的追捕欲望。她稍稍支起腦袋目不轉睛地盯着野狼,觀察着灰色皮毛之下肌肉的走向,推測狼會進行的下一步舉動。厚實的麂皮衣服下,她不動聲色,一手将自己的孩子從兩腿下撈到胸腹處,捂住他的嘴巴不讓他哭叫,一手摸索着什麼。
四下無人,大地一片死寂,月光仿佛被凍住了一般,慘白的光芒照在對峙的一人一獸間,連風聲也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裡靜默了。
狼是一種生性殘忍的動物,它們會群裡合作,用圍攻堵截的方式逮捕獵物。一旦某一隻動物不幸地成為它們追獵的對象,逃生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她曾聽父親講述過,草原上的狼極為聰明,若是發現有一隻狼,并且不逃離,說明它身後還有一群狼在周圍,呼之即到。此時她所面對的一隻狼,後面可能是整個狼群。
更糟糕的是,因為産後還沒來得及止血,母親腿間還不斷流淌着汩汩的血液,殷紅的線從身下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苔草上,為狼的進食指明方向。瀴涼的空氣裡,鐵鏽味的血氣愈發濃郁。
時間在這一刻過得極為漫長,短短一秒裡能掰出一萬年的光陰。
一人一狼無聲地望着彼此,中間隻隔了不足十米的距離。母親知道,她隻要一轉身,那狼就會毫不遲疑地撲過來将她撕碎。她的父親還說,當狼感覺到自己的生殺力量不如人類時,不會随便地起沖突。
哪怕是剛生産完的母親,也會為了她的孩子擁有母獅般的氣勢,捍衛幼崽而不惜與狼搏鬥。
不知過了多久,那匹狼開始動了。他甩着尾巴,踱着慢吞吞的步伐,與母親的距離越來越近。
她的額上止不住地冒出冷汗,腮部下的神經猛烈抽動着,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聲音。
借着霧蒙蒙的月光,母親好一會兒才發現,這是一匹獨眼且跛腳的老狼。
它已經不再身強體壯,全身的毛發已經失去了油光水亮的色澤,黃黑色的狼毛慢慢褪成了霜一樣的白色,空空蕩蕩地披在沒剩幾兩肉的窄長身軀上,仿佛一張髒兮兮的皮草在移動。它的一隻眼睛已經徹底瞎了,黑黢黢的一個洞,被眼周的毛發半覆蓋住,另一隻眼睛尚在,正是母親第一眼看到的那隻,閃爍着陰森的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