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欽一時恍惚。
以前他和孫穎莎配的時候,總是他對她說這句話。
他自認不是個情緒穩定的人,但孫穎莎在他旁邊的時候,隻要她不知所措地望向他,他皺巴巴的心就會瞬間被撫平。
他喜歡捏一捏她無措的臉,告訴她沒關系,還有機會。我們當然要赢,也要你開心。
思念是被一陣微風吹動的海平面,波及最深處的地心掀起巨浪,一聲更比一聲高地在腦海中呼嘯。什麼時候開始,什麼時候結束,根本由不得他控制。
『我好想她』
比賽輸得很慘,大比分2-4,可是王曼昱甚至看上去一點也不悲傷,下了場還高高興興跟林高遠招了招手。
“姐,林高遠這麼薅你你都不生氣嗎?”
如果是孫穎莎,她一定隻想拉死他。
“運動員在場上就是應該要竭盡全力地擊敗對手呀。”
王曼昱回答得那麼快,那麼理所當然,好像這是她被訓練出的一個标準答案。
“你輸球都不生氣?”
“輸球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她不解地瞟着他,“輸了球,總結,複盤,下一球赢回來……不就是這樣嗎?生什麼氣啊。”
王楚欽那一刻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覺得自己和王曼昱好像不是一種人。
他們一起進的國家隊,印象裡她總是很平靜,默默地練球,坦然地接受一次又一次地換搭檔、換教練、技改。隻要為了提高成績,她好像什麼都願意做。
她的主管教練是國乒隊的功勳教練肖指導,出了名的喜歡勤奮的徒弟,也确實對她很好,教的都是看家本領,20歲的王曼昱已經有實力沖擊正選了,球風倒是硬朗飒氣,可王楚欽就是覺得王曼昱這個人太溫順了,溫順得讓人下意識覺得危險。像他們上次去東京比賽特意繞路去看的那座富士山,表面白雪皚皚但内心暗潮湧動,并不知道哪一刻會噴發。
泥人也有三分氣,像林高遠這樣的老隊員都會忍不住打他一個大落點,他不相信王曼昱真的那麼平靜。
不知道為什麼,王楚欽有種直覺,如果問這個問題的人林高遠,王曼昱的回答一定不是這樣的。
無所謂了。
王楚欽晃了晃他的大頭,他一個泥菩薩,管不了那麼多的事情。
2019年的孫穎莎在國際賽場上屢傳捷報,隊内點名表揚了她好幾次,說她大賽心态好,發揮穩定,打球聰明雲雲。作為她的前混雙搭檔,這些對孫穎莎的誇獎王楚欽一直是覺得與有榮焉,沒訓練的時候他也愛窩在宿舍裡看孫穎莎的比賽錄像,球挺好,人還怪可愛的,看不膩反正。
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了拆隊後,唯一的變化就是,他不再看孫穎莎的混雙。
2019年9月的亞錦賽,莎頭拆隊前的最後一次混雙。
莎頭遲遲沒有進入狀态,最後還是孫穎莎先叫了一個暫停,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場上的氛圍不對勁。
“你還好嗎?”
孫穎莎很少不帶任何稱呼地叫他,但搭檔的狀态出現問題,她不得不想辦法解決。
“我們這個優勢現在沒打出來,被昕哥摁着頭打,太被動了。”
“咱們還是打落點,我盡量晃一下,你找到機會就沖他。”
王楚欽其實并不在乎孫穎莎此刻到底說了什麼,他們都明白問題根本不在場上。
他的心裡有事,總忍着不看她,可是他們依舊能敏銳地捕捉到對方微妙的情緒。他知道孫穎莎這段時間一直在刻意地讓着他,就像現在,明明是他的失誤,卻是她在積極地想辦法。
在賽場上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看起來是他在穩定她,但真正穩住局面的關鍵球都是孫穎莎撕開的。王楚欽躺在孫穎莎給他喂好的殺闆上,隻要不出現無謂的失誤,得分幾乎都很流暢。
他最喜歡孫穎莎的一點就是她不僅聰明還堅強。
這樣的她想去更大的領獎台有什麼錯呢?她配更好的男左有什麼不應該呢?
他在别扭什麼呢?
王楚欽忽然覺得自己挺不是個的。
回到場上的時候,莎頭的狀态有了明顯的回升,但最終還是不敵昕雯聯播拿了亞軍。
他努力壓抑着自己的難過,努力不看她,他不敢再和她有任何互動。
是他破壞了他們最後的期待,再配回來的希望随着混雙金牌的遠去而越發地摸不清未來。
亞錦賽前,教練組已經開始讓他們适應新搭檔了。他和王曼昱,孫穎莎和許昕。
他們站在相鄰的球台,可他的眼神總忍不住往旁邊瞟。
看他們對練,看他們讨論戰術,看他們練走位,看她笑,看她正手,看她上步,看她發球晃得多靈巧。
别看了,她不是你的搭檔了。
他不願意一看見她就想到她和許昕訓練的時候笑得那麼自然明媚的樣子,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笑話,讓他覺得被背叛。
王楚欽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先農壇的第一個搭檔,長得瘦了吧唧的整天蹦來跳去咋呼得很,王楚欽給他起過一個綽号,小瓜子兒。
他和瓜子都是第一次打男雙,兩個幼小的男孩步伐淩亂,揮拍揮得七零八落,隻知道跑來跑去地救球。
對方很刁鑽地打了瓜子一個半追身,瓜子回得狼狽,立刻給對方抓到了漏洞扣了一闆。
王楚欽已經看見對面的動作,根本沒來得及思考,就已經在發足狂奔,擺好了架勢狠狠回抽了一闆,得分。
反殺的那一刻,四個人全是懵的。
“頭哥!你太帥了!”瓜子跳起來抱住了他。
王楚欽還沒回過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剛剛幹了什麼,隻有那一瞬間空拍的心跳和充血的四肢讓他有些實感。
我赢球了。
這就是頂尖運動員與生俱來的天賦,高度的敏感和迅速反應是他們的本能。
從那天起,瓜子就像他的尾巴,跟在他身後頭哥長,頭哥短,逢人就把他吹得神乎其技,三年趕英超美,五年戰勝馬龍。
王楚欽覺得瓜子這哥們兒,打球沒啥天賦,但是去天橋底下說書應該是絕對能養活自己的。
瓜子活活在先農壇給他吹出了一個訓練有素的後援團,主要職責就是站在場邊大喊“大頭大頭,有勇有謀”,絲毫不顧他頭哥的死活。
少年虛榮,王楚欽喜歡被瓜子和他的小喽啰們崇拜。
“哥帶你赢啊。”他當時是這樣答應瓜子的。
直到有一天,教練說他現在的實力要換一個搭檔了,瓜子被換成了西瓜,又換成了桃兒,再後來換了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他隻記得有一天他下了訓,看見瓜子在給另一個叫皓哥的男孩兒攢口号。
王楚欽挑了挑眉,不爽在那一瞬間達到了頂峰。
可他到底還是沒說什麼。隻是孫穎莎讓他想起了那天的瓜子。明明都說好的崇拜我,怎麼一扭頭都會選擇别人。
孫穎莎以前在采訪裡說過,混雙搭檔随便是誰,能帶她拿冠軍就行。
他答應了孫穎莎拿的冠軍最後還是沒有拿到。
站在領獎台上的時候兩小隻猶豫了一下,雖然沒有拿到金牌也還是圍着領獎台繞了一圈,這可能是真的是最後一次站在一起了。
王楚欽忽然很想哭。
他十歲離家,其實早就習慣離别,習慣了照顧他的老隊員一個又一個地離開隊伍,習慣了宿舍的另一張床陸續睡上不同的人。
他早該習慣這種“正常”的分開,可是這一次卻感覺那麼悲壯。
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輸給昕雯聯播不丢人,他們是老将,可是細說起來兩隊組合開始配混雙的時間差不多,都是17年前後,他們輸球并沒有什麼太充分的理由。
孫穎莎好得很,她在賽場上的表現于情于理他都願意給她滿分,所以輸的原因無非就是,球不行,男隊員不行,配合不行。
都是我的錯。
我好像真的沒什麼能為她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