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裡的氣氛慢慢冷靜下來,屋内屋外的所有人停下了動作,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最終,他舉起杯子抿了一口水,然後擡起頭重新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你們可能誤會了。”
門外的少年呼吸一滞。
何殊語氣依舊溫和平靜,聽不出半點情緒上的波動:“我确實隻是他哥哥,并非你們想的那種關系,未來也不會發展成那種關系。”
“不過,”他話鋒一轉,“就算不是那種關系,我也會好好護着他的。”
他的回答像一盆冷水澆到了姜灼頭上。
沸騰的血液霎時間冷卻下來,雙頰因緊張而生的紅暈也褪去,露出雪般的顔色。
少年站在門外,攥緊到掌心都掐出血的拳頭慢慢松開,力竭似的垂落在身旁。
被那些不該有的绮念填滿的腦子也瞬間清明,清明得前所未有。
先生對他沒有那些心思,隻把他當弟弟看待。
先生說,現在沒有,未來也不會有,連一點點念想都不給他留下。
這才是最正常最合理的不是嗎?
他剛剛在想什麼?他居然有一瞬間希望——或者在心裡乞求——先生能把那些話默認下來?
如此卑劣的私欲,如此不自量力的癡念,他居然妄想先生對他不堪的心思有所回應?
他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依靠先生的給予才能活下去的人,從來沒有對那份溫柔有所回報,有什麼資格讓先生喜歡。
這些清晰到殘酷的念頭錘擊着他的心髒,讓那顆跳動異常的心一點點回到它本該有的位置。
安守本分,絕不逾矩。
少年垂着頭,在門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才假裝剛剛回來的樣子推開了包廂的門。
他神色自若地分了飲料,看不出半點異樣,也好像沒察覺黃毛他們幾個有些躲閃的目光,自顧自地坐在何殊身邊給他添了杯溫水,聲音一如既往的關切:“先生,我們早點回去休息好不好?這裡太嘈雜了,對心髒不好。”
何殊看着他的眼睛,那雙黑眸裡是坦然的擔憂,好像沒什麼變化,又好像有什麼熾熱的東西被澆滅了,隻留下零星的火花。
何殊擡手給他理了理被風吹得淩亂的衣領,聲音溫柔裡摻了點沙:“好,我們現在就走。”
G16在意識空間動了動:【宿主大人,你明知道任務對象剛剛就在門外吧。】
何殊:【是,我知道。】
他就是知道才故意說給姜灼聽的。
G16有點欲言又止:【既然知道,那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呀,任務對象看上去很傷心……】
何殊:【怎麼,任務的内容還包括必須和任務對象談戀愛嗎?】
G16:【那、那倒不是……隻是我覺得那些不是你的真心話,對不對?】
這個問題讓何殊笑了一下,但那點笑意如水面上的漣漪般清淺,又很快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說:【所以呢?】
【隻剩下四年多生命的我,要用另一個回答困住他的一生嗎?】
何殊不是傻子,姜灼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少年情思真誠熾烈,他又怎麼會看不出那雙眸子中蘊藏的刻骨眷戀。
可這具身體注定年壽難永,而他的阿灼還有很漫長的人生。
少年剩下的人生可以潇灑快活自由自在,也可以被困在一個噩耗裡永遠走不出來。
他是來把他的小朋友救出泥潭的,不是用生離死别的苦痛将他拉下深淵的。
這樣就好。他想。
在一切尚可挽回的時候,在這點情思還不那麼深入骨髓的時候,用一點可能會痛的手段把它親手斬斷。
既然明知沒有結局,不如從未開始。
……
結了帳,出了門,和黃毛他們幾個告别後,兩人朝酒店的方向慢慢走着。
何殊第一次沒主動牽少年的手。
路燈昏暗的光線映着小城不那麼幹淨的街道,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姜灼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本來是沉默的,但沒過多久就走上前來扶住了他的手臂,輕聲勸道:“先生,我們歇一會兒,歇一會兒再走。”
少年很敏銳,雖然何殊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但他依舊能察覺到對方的勉強。
何殊看了他一眼,褐色的眸子裡露出點笑,順從地被他扶着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下,閉上眼,嘴唇發白,微微有些喘息。
一整天的奔波疲勞,對這具身體來說還是負擔有些大了。
姜灼把他半抱在懷裡,一隻手給他慢慢按揉心口,感覺懷裡硌人的身體随着咳嗽輕顫,胸口的起伏微弱艱難,有冷汗漸漸浸濕了自己的衣襟。
他目光暗了下來,心疼得聲音都有些啞:“我們叫出租車吧先生,不能再走了。”
何殊在他懷裡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擡起頭看着已經近在咫尺的酒店的燈光:“隻剩幾步路……”
他扶了扶因為失力而控制不住發顫的膝蓋,發現确實不太能站得起來,無奈地歎了口氣:“抱歉阿灼,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這句話讓少年的心上豁了個口子,有鮮血汩汩流出。
先生拒絕他的時候他沒有疼,可現在他卻因為一句簡單的話疼得快要受不了了。
喜歡先生是他自己的事,先生想怎麼對他他都欣然接受,但他見不得先生受苦。
他見不得先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還在語氣溫柔地跟他說抱歉。
他見不得先生自嘲,見不得先生不開心不自由。
少年單純懵懂,不知道這種沒有絲毫私欲、一心隻盼着對方好的感情不叫喜歡,而叫愛。
他隻是壓下了滿目痛色,咬着牙輕聲道:“不是的,不要道歉,先生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想坐出租車我們就不坐,我們走回去。”
“暫時走不動也沒關系……”
何殊還沒回過神,就感覺身體騰空,被攬着後背和腿彎、很小心很緩慢地抱了起來。
這種陌生的感覺讓他失了一貫的從容,體位的變化也讓他有些頭暈,下意識地攥緊了少年的手臂,驚愕地出聲:“阿灼?你……”
少年把他的先生穩穩抱在懷裡。
先生太輕了,輕得讓他心顫,原本準備了七分的力氣,卻隻用上了三分。
少年的聲音沙啞而溫柔,很像教給他愛的那個人。
“暫時走不動也沒關系,剩下的路,我替先生走。”
何殊:“……”
他慣于掌控一切,習慣了充當保護者的角色,這樣被人公主抱還是第一次,感覺很新奇。
這個懷抱也很舒服,使的力道恰到好處,被養出一點肉的手臂和胸膛緊貼着他,觸感極佳。
走路也很輕很穩,沒讓他感受到什麼颠簸。
他仰頭看着少年的眼睛,背景是夜空和月色,這是個從未有過的角度。
因為是第一次,所以他在那雙黑眸中看到了點方才被上眼睑遮住、差點被忽視的東西。
他看到了沉沉霧色中深藏的火光。
他本以為已經被澆滅了的火光,原來隻不過是被主人小心藏到了更深處。
愛是一種比喜歡更加堅忍的情感,刻入肺腑植入骨髓,在血液裡奔騰湧動,是狂風暴雨中依舊不會熄滅的焰火。
何殊發現自己好像失算了。
阿灼對他的感情,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