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拒絕梁董這樣的人?
誰能拒絕先生?
……
何殊發現小朋友今天有點呆呆的。
一個勁兒地坐在床邊看他,拉着他的袖子不哭不笑不說話,目光變幻不定,臉色一會兒通紅一會兒煞白,好像在思考什麼非常艱難的問題。
他以為自己又把人吓到了,溫聲安慰:“阿灼,别怕,我已經沒事了。”
坐飛機對他的身體來說負擔挺大,一連幾天的商務談判也很讓人疲憊。兩天前工作告一段落之後他就有些撐不住了,在旅館中躺到現在才緩過來。
如果不是為了給某個所謂“梁家長輩”收拾爛攤子,他本不必親自來這一趟。
但何殊不覺得這是個倒黴事,倒覺得這個國家風景還挺好的。
正好帶着小朋友出來散散心。
生活裡不隻有工作,他要教小朋友怎麼樣好好玩。
何老師表示,玩也是必須學會的一課。
今天感覺身體狀況不錯,何殊估算了一下,明天大概就能正常行走了:“明天出去逛逛吧?”
他故意哄人開心:“是不是第一次出國?聽說這附近有莊園有教堂,是和國内完全不一樣的風土人情,正好帶你去看看。”
姜灼怔了怔,目光移到床頭的那一台便攜式制氧機上,心情升起又落下,不太贊成這個提議:“先生,你今天才好一點,還需要休息……”
“稍微走走,對身體有好處的。”何殊笑了笑,牽着他的手輕輕晃,“我們慢慢走,不走太遠。”
“是我想出去,阿灼陪着我,好不好?”
姜灼:“……”
他怎麼可能說不好。
況且,他确實是第一次出國,也是第一次旅行——在這之前,這個詞語與他的生活完全不沾邊。
他也很想和先生一起出去玩。
于是第二天,何殊給下屬們放了一天的假,自己拉着少年在這個歐洲小鎮上到處逛。
這是個很漂亮的晴天,陽光隔着金色的雲層灑在人身上,既暖和又不刺眼。
很适合沒什麼要緊事的人慢悠悠地散步,以及牽着手約會。
他們去了個不太大的廣場,看了場小巧玲珑的音樂噴泉表演,然後每人抓着一把谷子去喂鴿子。
不知道為什麼,何殊很招鴿子喜歡,連谷子都沒撒出去,就有成片的白雲從天而降,把他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
白鴿們依戀地蹭他的臉頰、手臂、腳踝,小腦袋一個勁兒往他衣服裡鑽,看起來很想在他身上築個巢不走了。
姜灼焦頭爛額地扒開鴿子們的包圍圈把自家先生解救出來,看見那人扶着額頭,笑得很暢快。
那是種沒那麼含蓄的、非常放松的笑,和平時那種淡淡的笑意不同,燦爛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不敢直視,卻也完全移不開眼。
就像被太陽灼傷了眼睛、卻依然忍不住直視太陽的癡人。
何殊牽起少年僵硬得不會動的手,一隻白鴿從他手上跳到少年懷裡,歪着小腦袋看着他們,眼睛滴溜溜轉。
他輕輕攬着少年的肩膀:“喜歡麼?”
姜灼轉動僵硬的脖子,看了看懷裡的白鴿,又看看映着笑影的淺褐色眸子,喉嚨滾動了兩下才發出聲音:“……喜歡。”
喜歡白鴿,也喜歡被白鴿喜歡的人。
笑容是會感染的。
姜灼被那隻手牢牢牽着,牽得很穩,能讓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先生身後,看着那個消瘦卻挺拔的背影,仿佛永遠不會被放棄、永遠不會分開。
他們沿着籬笆慢慢地走,清風裹着花香鼓起風衣的後擺,有大片的矢車菊和郁金香在眼前鋪成海洋,絢爛得好似一場不願意醒來的美夢。
他們找到一家角落裡的小酒館,粗犷的裝修風格和吧台後懶洋洋的老闆,昏黃的燈光将顧客藏在陰影裡。
何殊與老闆用姜灼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了幾句,大個子白人就很有興緻地将調酒師的位置讓給了這個看起來風度翩翩的東方人。
在姜灼直愣愣的目光中,那雙颀長瘦削的手非常熟練地在酒瓶和酒碟間飛舞,旋轉的玻璃杯、悅耳的水流與碰撞、晃動的極緻色彩,一場賞心悅目的優雅演出。
好看得不像話的手将那杯色彩鮮豔的雞尾酒輕輕推給他,有好幾個被吸引來的客人開始興高采烈地吹口哨。
淺褐色的眼睛被酒氣熏得霧蒙蒙的,莫名含了水洗般的缱绻。
“瑪格麗特,姜先生。”
帶着笑意的嗓音沙啞柔和,在一片陌生語言的起哄聲中,咬字清晰的中文有一種說不出的輕緩韻律。
除了看着那雙眼睛、接過先生親手為自己調的酒,姜灼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胸膛裡的那顆心髒已經快要失控。
他看着那杯堪稱藝術品的酒,有點不舍地在手裡攥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頂不住先生含了點期待的眼神,低下頭抿了一口。
他從來沒喝過這麼好喝的酒。
清鮮果香和龍舌蘭的特殊香味在舌尖跳躍,酸甜清爽又口感濃郁。
酒帶給他的記憶是不怎麼好的,無論是被混混們強灌的劣質白酒還是姜通海的渾身酒氣,都是他非常厭惡的存在。
直到今天他才恍悟,原來他也會愛上一種酒。
G16冒泡:【宿主大人,你連這個都會?】
何殊笑眯眯地回應它:【沒辦法,以前家裡窮,養的孩子又多,不得不多學幾門手藝賺錢。】
G16:……
快給我一個這樣的哥哥!我已經說累了!
酒館老闆很高興地哈哈大笑,推給何殊一杯自己親手調的金菲士,表示要請這位行家鑒賞一下自己手藝的高低。
何殊有點抱歉地解釋了幾句,還掏出随身攜帶的藥給他看,表示自己不能喝酒。老闆很遺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收回那杯酒,又貼心地給他倒了杯熱牛奶。
何殊謝過之後,舉着那杯牛奶和姜灼碰杯。
“阿灼,”他伸手輕輕摩挲少年的眼角,“希望你能一直像今天這麼開心。”
少年後知後覺地摸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笑得眼角濕潤。
最後,他們路過教堂,參加了一場夕陽下的婚禮。
腳下是綠草如茵,頭上是餘霞成绮,一對新人就在鮮花、掌聲、清風和晚霞的見證下熱烈擁吻,纏綿悱恻,至死不渝。
在賓客展示才藝的環節,何殊上台用小提琴拉了一首曲子。
是一首輕柔和緩的曲子,帶着點跳躍的活潑和甜蜜,技法并不複雜,但婉轉流暢的起承轉合仍舊能聽出演奏者不俗的功底。
蒼白清瘦的手指握着蘇木的琴弓,馬尾在琴弦上飛舞躍動,卡其色的風衣衣擺獵獵,裹着修長挺拔的腰身,優雅含蓄、風流蘊藉。
一曲完畢,有很多人從沉浸中蘇醒,開始鼓掌、大聲歡呼,有更多人紛紛上前圍着這個有着淺褐色眼睛的、非常英俊而有才華的東方人,毫不吝啬地表達着自己的喜愛,并且表示想要個聯系方式。
但這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先生隻是禮貌地歸還了小提琴,微笑着表達了對他們喜愛的感謝,然後就撥開人群,向不遠處站着的另一個更年輕的東方少年走去。
姜灼看着先生離開人群簇擁、離開鮮花掌聲,向他所在的僻靜之處走來。
來到他面前,變魔術似的從身後拿出一捧鮮花。
棕褐色的眸子盛着他的影子,溫柔地笑着。
“阿灼,送給你。”
原本捧花是要新娘向台下抛的,但新娘很喜歡他拉的曲子,于是偷偷将捧花塞給了他,還俏皮地眨眨眼,用法語悄聲說:“祝你幸福。”
據說,接到捧花的人會獲得幸福。
而先生把捧花送給了他的少年。
落日在天邊燃起火焰,映在姜灼眼中,像在心頭點燃了一把永不熄滅的火。
心跳鼓動着耳膜,有某種陌生的感情從心底迸發,無聲無息卻震耳欲聾。
落日餘晖中,何殊接住了撲到他懷裡的少年。
“阿灼?怎麼了……”
清瘦的手臂穩穩地擁着他,微涼的掌心輕柔地撫過少年發抖的脊背。
他陷在熟悉的清苦藥香中,心髒悸顫,渾身戰栗。
先生說要他清者自清,他好像要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清者自清,做不到問心無愧。
他卑鄙、肮髒,他癡心妄想、不自量力。
他居心不淨。
他對先生,居心不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