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殊怔了怔,然後輕笑出了聲,妥協道:“如果你堅持的話,那就進來吧,反正也沒什麼不能看的。”
他隻是希望自己在少年心中一直是可以依靠的大人,不太想露出作為病人的一面。
還有一點,是因為孟醫生實在是個毒舌加話唠。
一邊給他做檢查,一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唠叨,從他的身體狀況數落到生活習慣,對他哪哪都不滿意。
“……自己都照顧不好,還去照顧别人?你是真的閑自己不夠累是吧?你的下屬都是吃白飯的嗎這點小事都要讓你親自幹?”
“往醫院跑了這麼多天都沒想起來給自己做個檢查?大腦缺氧還是選擇性失憶忘了自己心衰二期?剛剛出院就浪到天上去了,你是誠心想砸我招牌是不?”
“啧,你這身體狀況,今天給我老老實實躺床上吸氧吧,再多走幾步我勸你幹脆在醫院買房……”
何殊打斷他:“行了,這裡還有客人呢。”
少年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孟醫生的那些話不是對他說的,卻句句都戳在他心上,讓他想起這幾天梁衡為他做的一切。
而自己對他說“讨厭你”。
“你不懂,我去醫院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交給别人怎麼可能放心。”
小朋友戒備心很強,又很缺乏安全感,在這裡熟悉信任的人隻有他,他不會把他交給下屬的。
何殊招招手,示意少年走近一些,然後像方才在車庫裡那樣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讓他放松下來:“孟醫生不太會說話,但醫術很好,等會兒讓他幫你檢查一下後背的傷勢,再換一次藥,知道嗎?”
男人靠在墊高的枕頭上,已經帶上了鼻氧,聲音輕得像一陣将息的風,拂不去一片塵埃。
蒼白得近乎透明。
酥麻的感覺從指尖一直傳到心髒,像過電流一般些微的刺痛與窒息,很新奇的感覺。
“讓小甯帶你熟悉一下家裡的環境,卧室的布置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倦意像潮水一般一點點淹沒了床上的人,他卻依然溫柔地望着他,叮囑着,“想吃什麼,告訴張媽,晚飯多吃點,醫生說你有點營養不良,但最近别吃海鮮……”
“好了好了,”姜灼低聲打斷他,“你别說話了,好好休息,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
少年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他很小就開始掙錢補貼家用,16歲辍學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獨自生活了許多年,過早地成長為一個大人。
全世界大概隻有這個人,會把自己當成需要照顧的孩子。
少年想,他怎麼沒有早點遇到他呢。
烏煙瘴氣的生活已經把他變成了小混混,可如果早點遇到這麼好的人,或許他就不會長成現在這個人見人嫌的鬼樣子。
而是會成為這人口中真正的“好孩子”,又漂亮又乖巧,讨人喜歡。
他可以好好學習,成為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會給他丢臉,把成績單拿給他看時會得到溫柔的摸摸。
他可以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監督他好好休息,幫他處理公司事務,做個真正有用的精英助理。
他可以把車技練得爐火純青,做他的專屬司機,在高速公路上小心再小心,不會讓他遭遇那次車禍。
他可以成為一個幹幹淨淨的人。
或許隻有這樣的“姜灼”,才有資格像這人希望的那樣,叫他一聲哥哥。
而我不配。
少年輕輕阖上房門,閉了閉眼,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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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姜灼準備的房間寬敞漂亮,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布置的,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房間。
不過他對于生活環境不甚在意,最讓他高興的,是這個房間距離何殊的卧室非常近。
少年告訴自己,這很方便他履行工作職責,對于一個盡職盡責的打工人再好不過了。
梁甯帶他參觀了别墅的基本生活區域,又将家裡長年雇傭的幾個幫工介紹給了他,其中就包括負責廚房的張媽,是個熱情又慈祥的婦人,一口一個小姜地叫他,拉着他的手問他喜歡吃什麼,讓他一定不要客氣。
大家對他都很親切,無人對他的到來露出絲毫驚詫的表情,好像是早就知道了一般。
好像他不是個寄宿在此的下屬,而是長期漂泊在外的孩子終于回到了家,所有人都很開心。
姜灼知道,這些都是何殊準備的。
他沒想到,那個人能用心到這種程度,對待他好像對待易碎的瓷器,不讓他經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他何德何能讓他如此對待?
“……小姜哥哥?小姜哥哥?”梁甯拉着他在沙發上坐下,“這裡你喜歡嗎?”
姜灼從思緒中抽離出來,點了點頭。
喉嚨好像被什麼牢牢堵住了,不太能說得出話。
不在兄長面前的時候,少女明顯安靜了不少,淡淡的笑容裡透着一點強撐的意味:“你喜歡就好。”
姜灼看着她的臉色,稍微遲疑了一下:“你……還好嗎?”
梁甯搖了搖頭:“我沒事,就是有點擔心我哥。”
她歎了口氣:“我總覺得我哥在車禍之後變了很多。”
“他曾經是個很嚴肅的人,不苟言笑,眼裡除了工作就沒有其他東西了,所有人包括我,都很怕他,”梁甯說,“可自從那次車禍,他就溫柔了許多,也變得愛笑……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這明明是好事,”少女摁着胸口,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一想到這個我就很傷心,很難受……”
姜灼沉默,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他不認識曾經那個嚴肅的梁衡,他隻知道,現在這個梁衡笑得很好看。
世上怕是再無一人的笑容,能像他一樣令人如沐春風。
梁甯抹了把眼睛,重新露出笑容:“算了,可能是我太敏感了,畢竟誰不想要個溫柔的哥哥呢。”
“我哥的身體早就不适合繼續工作了,但他是個工作狂,為了公司完全不知道休息的。”
“公司有很多人與他不是一條心,就等着看他倒下,然後一擁而上蠶食殆盡……他真的很難。”
“我上的是寄宿學校,平時不常在家,我哥也不同意我轉校,所以我沒辦法在他身邊照顧他,都交給你了。”
“他很看重你,”她看着姜灼的眼睛,“所以……請你一定不要辜負他。”
姜灼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世界上怎麼會有人舍得辜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