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這些。我既是人,又不是人,還不如直接泯滅了我的心性,當個笨蛋傻子或者什麼隻會聽差的鐵皮架子來得實在。”
男人沉默。他木然地望着眼前晶瑩閃亮、郁郁寡歡的少女,少女的模樣與他二十多年前正值青春初見時一般無二。依稀還記得自己第一面見到這姑娘就再也挪不開眼睛,可即使他們算是八竿子打不着、遠房得不能再遠房得遠房親戚,他父親、也就是舜真的遠方表叔,也不允許他多瞧她一眼。
他本是該忿忿不平再勇敢追愛的,但奈何他最讓他父親驕傲的地方就在于不敢怨言的順從,于是這麼多年的心意就此暗暗埋藏下,直到世事變遷,僅剩的一些兄妹情份也被消磨成一條暗流湧動的死河。
不過現在倒是好了,自從前些年一場外出遊曆,他見到了自認為更加難以忘懷的人。
“真讓人惡心。”遙遙在背後是這樣咒罵他的。
片刻,男人從若有所思中抽離,“……小真,你今年多大了?”
“你呢?你先說。”舜真收斂起愁容。
“我?我,過幾個月就三十七了。”
”不錯,”舜真輕輕挑眉,“我比你小兩歲。”
“可你看起來……”
“可我看起來還像個二十歲的小姑娘!”
舜真驟然興奮起來,她跑到茶幾旁,猛地關上燒水壺的加熱開關,又将刀扔到一旁,走到男人身邊。
“多少人都羨慕我,多好啊?三十多了還跟二十歲沒差哎!可實際上呢?我隻是恍惚中活了這麼久的……三十年的時間對我來說連十年都算不上,怎麼樣?半人半鬼地活着,還羨慕我嗎?這樣的我也有利用價值嗎?”
舜真說着音量逐漸減弱,臉上佯裝出的假笑也逐漸支撐不住,上揚的嘴角逐漸跌落,到最後隻剩一點自嘲的弧度。
我好像還能感受到我的腦和我的心,但我的意念卻又模糊在自我和人為控制的邊界上,我的自我究竟是真實的我還是衆人創造的我?藥物對機器有用嗎?它究竟是在醫治我還是在抑制我,讓我看起來像個正常人,讓我能控制好自己而不會變身成一個暴躁狂怒的實驗失敗品。
我的靈魂好像被綁在這裡,穿過螺絲被釘在沉重的鐵闆上,這厚厚的鐵闆把本我包裹起來。我渴望嬰兒般的呵護,得到的卻隻是被鎖在黑暗無邊的小匣子裡。
每當想到這裡,舜真都會像掉進無盡魔窟一般呼吸不上來,于是她也自己學着緩解。想了這麼多年都搞不懂的事情又豈在這一朝一夕,舜真淺淺歎了口氣,将怨恨和無奈都抛到身後去。
男人不說話了,隻一雙眼睛晦暗不明地盯着舜真看。這種眼神讓舜真惡心。
“聽說遙遙找我好久了,我剛回來找她但是她不在,很多人都在讨論潼氏要對舜氏動手了,最近有什麼大動向嗎?”
男人早已習慣她跳脫的思維,悄悄斂起心緒,“沒什麼大事,就是最近又來了一批實習生,她大概是幫忙去了。”
舜真将自己扔掉的刀撿起,擠出一抹難得在她臉上出現的溫柔微笑,看了男人一眼,向門外走去,“好啊,我也去湊湊熱鬧,看看這回有沒有什麼可愛的孩子。啊,還有,少爺,作為妹妹我給你一句忠告,你幹的那些事,能停就停了吧,也是給自己積德不是嗎?”
男人悶哼一聲,“不用大小姐操心。把門帶上啊!還有,下次來記得先敲門!”
“是!少爺!”
短暫的喧鬧過後,大廈恢複甯靜,熱火朝天永遠都不屬于這裡。
玄烈坐在長椅上等待着領他走向光明的人。臨出門前,阿盼還塞給玄烈一個荔枝味的棒棒糖。他似乎沒把玄烈當做個機器人,而是把他當成了個小孩子。
處于半休眠狀态下的玄烈硬是在長椅上幾乎坐了一整天,石像一般巋然不動,這也讓他少消耗幾分電量,畢竟他不是太陽能的。
看着天邊泛起微黃的光,玄烈想起該是看夕陽的時候了,于是起身朝自己常待的、看風景極佳的地方走去。
玄烈慢吞吞地爬着樓,他腦袋空空,沒有任何情緒,他不懂被放鴿子的失落和憤懑,隻是低頭走着。
突然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玄烈認真傾聽,立刻判斷出這腳步聲從頭頂傳來,是向下的,充滿無措和慌亂,聽起來有約莫四五個人,偶爾傳來幾聲叫喊。
玄烈還沒來得及做出離開還是旁若無人繼續走的判斷,就在樓梯轉角處看到了一位慌張的女生,一位玄烈已經将她的名字刻在芯片裡的女生。
女生在看到玄烈的一瞬間條件反射般地轉身想逃開,卻突然想到身後有追兵,想着自己被圍追堵截現在算是栽在這裡了,抱着僥幸的心思朝玄烈做了“噓”的手勢暗示他。
求求你放我一馬!
愣了一秒鐘後,玄烈沒有理睬,直抓起女生做噓聲手勢的手,立刻往樓下逃。
機器人的步伐飛快,他感到身後的女生或許心有餘而力不足,于是放慢了腳步。
他們迎着甜橙色的暖陽肆意奔跑,耳旁呼嘯而過的是他們揚起的風,玄烈緊握着她的手仿佛熱血上湧,恍惚中像是越過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