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上,父子倆相對無言。
吳旭東有點兒嫌棄這個親爸,認真的。
他不明白,一個做爸爸的人,怎麼可以這麼糊塗呢?
他倒不是非得要那個四合院,他隻是覺得好笑。
這麼大的事,他爸說忘了。
難怪他爸會稀裡糊塗的,給有問題的人做擔保,從高處墜落到泥潭。
真的,性格決定命運。
善良過頭就是迂腐,就是蠢。
老丈人真是擡舉他爸爸了,當時在東萊鎮,在大巴上為了讓他寬心,老丈人還例舉了一堆混得好的叔叔伯伯。
現在他非常肯定,就算他媽媽沒出事,他爸爸也不會再高升到哪兒去的。
沒這造化。
認命吧,做兒子的不能選擇爸媽。
看,等會兒要下飛機了,那邊什麼情況他還不了解。
他不問,他老子就不說。
真氣人。
隻得歎了口氣,問道:“說說呀,那邊都有哪些親戚?”
吳國正聽得出兒子嫌棄的口吻。
其實他年輕的時候不這樣,起碼不像現在這麼木。
他覺得自己挺委屈的。
這些年悶在家裡照顧老妻,天天也沒有什麼人跟他交流,偶爾厚着臉皮去老周開的那個休閑中心逛逛,是他唯一的娛樂。
每天重複同樣的事情,圍着呆笨癡傻的老妻轉悠,他好像被老妻傳染了,他的腦子也鏽掉了。
以至于他愣了一會兒,才開口道:“那邊還有個二叔公,跟你爺爺同父異母,叫吳仲和,家裡孩子不少。你親大姑吳國秀也在,離婚了,一個人拉扯大了幾個孩子,怪不容易的。”
“大姑?婚禮我沒見到她。”
“她跟我不說話。”
“為什麼?”
“她恨你小姑,嫌棄我跟你小姑還有聯系,恨屋及屋吧。”
“……是因為爺爺奶奶去世的事?”
“啊……你小姨都說了吧?是啊,為了那些個古董,哎,錢财都是身外之物。”
“那你問問航空公司,你要是沒錢讓不讓你坐飛機。”
“這不是胡攪蠻纏嗎?航空公司的人又不是自家骨肉。”
“那你的意思,一家人就可以稀裡糊塗了?”
“……我隻是不想計較。”
“難怪我哥哥嫂子敢跟你甩臉子,你這也太糊塗了。”
“那你說怎麼辦?一家子骨肉動刀動槍?”
“不至于,起碼親兄弟明算賬。”
“算不清的孩子,尤其是兄弟姐妹多的家庭。誰多吃了幾口肉,誰多拿了塊布,誰把車胎紮了,誰又把鍋燒糊了……算得過來嗎?不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不聾不啞不做家翁。”
“我得離你遠點兒。”
“幹嘛?”
“别被你的傻氣傳染了。”
“兔崽子,怎麼說話呢!”
“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怎麼,現在又不肯糊塗了,連我說話都要管?”
“你……嘴皮子這麼利索,跟誰學的?”
“反正不是你。幸虧不是你。”
“我生你我還有錯了是吧?”
“我是你生的嗎?我是我媽生的。”
“行行行,你就擡杠吧,說不過你。”
“還有誰?”
“沒了啊。你叔國祥在東北,婚禮上不是見過了?”
“就那個瘦瘦矮矮的小老頭?”
“也不老吧,還沒我大呢。”
“五十多了還不老?”
“行行行,你說了算。”
“遺囑在誰手裡?”
“你二叔公手裡。”
“給他做什麼?”
“他是長輩啊,你爺爺一走,家裡不就剩他最大了嗎?别怕,一式五份,他手裡的要是毀了,還有别的人有。”
“我覺得夠嗆。”
“這話怎麼說?”
“我兩個親姑為了點古董都鬧翻了,二叔公一家就不眼饞四合院?”
“也沒人住啊,你小姨前陣子剛路過,特地進去看了眼呢。”
“沒人住才說明問題大了。”
“怎麼說?”
“誰都想住呗,争執不下,所以誰都不住。指不定戶主已經改成他自己了。”
“……那怎麼辦?”
“你問我?你幹什麼去了?十幾年了,你都不關心一下?”
“給你的呀,你又沒回來,我怎麼要?我一開口别人就問,國正啊,找到東東了嗎?我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怪不得婚禮上沒看到二叔公家的人,肯定是不希望我回來。那遺囑搞不好是這樣寫的,我能回來就給我,我要是回不來就給二叔公一家了。”
“胡說,要是給他們了,他們不住?”
“子女多,誰都想住呗。幹脆誰都住不成。”
“……真不是,你要是不回來,那就給我了,誰家房子不給兒孫給兄弟的,又不是一個媽生的。”
“二叔公的媽媽是誰?”
“青樓名妓。”
“……遺囑一共五份?”
“五份。”
“還有誰有?”
“朝陽門那兒,你爺爺的朋友,還有一個管戶籍的警察朋友。”
“還有呢?”
“我的沒了。”
“沒了?”
“下放的時候被搜身,被那人給我燒了。”
“……最後一份在哪兒?”
“不知道。你爺爺沒說,隻說是交給了一個信得過的人,以防萬一。”
“爺爺的那兩個朋友還在世嗎?”
“都在。”
“你有沒有逢年過節跟人家寫寫信打打電話,寄點土特産什麼的?”
“我哪有這功夫,照顧你媽還忙不過來呢。要不是你老丈人帶着我發了點财……哎,慚愧啊。”
“你是該慚愧,該維護的關系扔到一邊,倒是把你那個大兒媳婦的胃口喂得越來越大。她救你命了嗎你這麼慣着她?”
“她救你媽了!那年我去醫院看病,托她照顧兩個小時,回來差點出事。幸虧她把你媽救下來了。你這孩子,真當爸爸是什麼是非不分的人嗎?”
“怎麼回事,說我聽聽。”
吳國正大概講了講。
無非是家裡電路老化,失火了。
顧蔓蔓把婆婆救出了火場。
吳旭東卻不信顧蔓蔓有這樣的好心。
問道:“這都是她自己說的吧?”
“這還能有假?”吳國正生氣了,這孩子怎麼回事,這種事他能開玩笑?
吳旭東冷笑道:“你小心她自導自演,故意跟你演苦情戲,好跟你擺功勞。”
“……”
“你們之前不住那套大房子吧?”
“不住,兩室的小戶型。”
“走火之後就換了?”
“換了。”
“你看,這不是。”
“你這是胡攪蠻纏,房子燒了不得換嗎?”
“那她之後有沒有問你要錢?”
“……”
“不說話就是要了。”
“……”吳國正移開了視線,總覺得這兒子像是在審犯人,不自在。
吳旭東懂了:“果然是要了。你上當了吳國正同志!”
“别嚷嚷,也許是巧合。”
“巧合?”吳旭東不想說話了,他這老子當年出事真的不冤。
太天真了。
以為這世上都是大好人呢。
氣得他夠嗆。
幹脆遞了張紙。
“二叔公家都有誰,寫下來。對了,小姨給的照片上還有一個沒來我婚禮的。高高瘦瘦的那個,是誰?”
“你大伯,死了。”
“叫什麼?”
“吳國強。”
“因為什麼死的?”
“饑荒。”
這次換吳旭東沉默了。
饑荒,六幾年吧。
“他走的時候我出生了嗎?”
“沒有。”
“有孩子嗎?”
“沒有。”
真慘,來這世上一遭,最後隻留下了一張照片。
也許還有别的照片。
但也僅限于此了。
吳旭東忽然有些難受。
小時候,他也無數次差點死了。
如果他沒有堅持下來,那麼現在,又有誰會為他難過呢?
周子琰。
老丈人丈母娘。
爸媽。
沒了。
兩個姐姐也許會哭一場,哭完也就那樣。
畢竟她們沒有找過他,感情不會深到哪兒去的。
其實他挺知足了,姐姐們别像大哥大嫂那麼惡心人就行。
至于大哥,那就别指望了,他死了大哥不放鞭炮就不錯了。
他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大哥?
理解不了。
兩人長得還有五六分相似,應該不是抱錯了什麼的。
是因為成長的環境不同嗎?
他問:“大哥是家裡的長孫嗎?”
“是啊。你叔的兒子比你大哥小好幾歲呢。”
“大哥小時候誰帶的?”
“你姑奶。我跟你媽工作忙,你爺爺奶奶也是大忙人,你姑奶正好守寡在家,就幫忙帶一帶。”
“我還有姑奶?”
“廢話,你爺爺也有兄弟姐妹嘛。”
“她專門帶我大哥?”
“當然不是。那幾年家裡的孩子都是她帶的,你二叔公家的也讓她帶。”
“孩子不會弄錯吧?”
“應該不會,歲數又不一樣。”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