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麓被破例分封,俨然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人,她不想出去被當猴子圍觀議論,便在府内躲懶納涼,聽雙竹和晴野講他們在泾源和奉天的經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章麓總覺得雙竹和晴野之間的氣氛變了。
“姑娘,靖國公想見你。”雲逸站在亭子外三步遠的位置。
“他要見我?”章麓頗感詫異。
這事兒是诏獄的司長上報至陛下的,陛下隻是沉思了片刻,便準了這項請求,并由孟德才來虞慶侯府告知章麓,至于要不要見,全看章麓自己的意思。
章麓思索了片刻,道:“無論是保全自身還是拉人下水,都不該來見我才是。但他偏偏在這個時候見我,倒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她好奇的跟着孟德才來到诏獄,見到了于獄中多日,依舊衣冠整潔的靖國公。
他的身子一直很虛弱,在獄中的這五十幾日,更是身形消瘦,宛若枯骨,但一雙眼眸卻明亮的緊,沒有半點渾濁。
他見章麓前來,從草垛上站起身,行至牢門前,道:“郡主是否好奇我請你來的目的?”
“有一點,但無所謂。”她坐在孟德才搬來的椅子上,鋪平自己雪白的衣裙,面色坦然。
靖國公笑笑,又問道:“那郡主是否好奇我背後之人,當年又是如何搭上祁中嶽的?”
章麓眸光一頓,反問道:“你想不想我好奇?”
“你既說出這番話,便知你必定好奇。”靖國公悠然道:“我最後一問,你可知為何這條.走.私.線上的州府都願給方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錢,隻要利益足夠,沒有什麼辦不到,這世間能不為五鬥米折腰的人實在太少太少。”
靖國公哈哈笑了兩聲道:“對卻也不對。”
他仰起頭,透過頭頂的小窗遙望着外面的藍天:“戰亂實在持續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國庫撥不出款,久到地方商人的權利淩駕在地方官員之上,久到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行船寸步難,久到災無可赈,易子而食。”
前朝末年皇帝昏聩,日日隻想自己驕奢淫逸,卻不理百姓旦夕禍福。
以至民不聊生,起義之聲四起,無數人畫地而治,不再接受朝廷把控,虞慶侯就是其中之一,章麓對此深有體會。
靖國公又道:“郡主可知這條通往吐谷渾的漕運線輸丁多少?”
章麓蹙眉沒有回應。
靖國公自問自答道:“是四百萬,相比平原郡那點死奴,根本就是個龐然大物。”
“郡主可知每丁支出銀錢多少?是一百文,其中五十文充營窖貯納司農,餘下五十文才歸勞力所有。而地方要修棧道,修堤壩,煉鋼煉鐵武備軍庫,逢災還要開倉放糧等等,财政收支失衡,便打了勞力們這五十文的主意,因而才有了這條通天之路。”
章麓輕嗤一聲,問道:“難道這就是你們坑害百姓成為死奴的理由?為了百姓所以坑害他們?你不覺得這很好笑嗎?”
“那是為了犧牲少數人而謀求多數人的存活!郡主可知三門峽之險?若是山門峽不通,北方有多少人要因此承受高額的糧價,甚至因為買不起米糧而餓死?”
“砥柱山之六峰者,皆生河之中流,蓋夏……”
“行了,别整這些文绉绉的東西。”章麓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三門之險,峰頂平闊,孤石數丈,圓如削成。兩崖夾水,壁立千仞,盤纡激射,天下罕比。(趙冬曦《三門賦》)可那又怎樣?千百年來不都是這樣嗎?因而洛陽轉運司成為了東西南北的漕運核心,水轉陸,陸轉水,世世代代也沒見那邊因此餓死。反倒是因為你們的貪婪,讓數萬百姓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活着的權利。”
靖國公脖頸的青筋鼓動了幾下:“你們能将幽雲十六州治理得井井有條,能開墾黑土地種植糧食,自給自足,是因為有個奉州伯!他确實驚才絕絕,學識廣博,既能造水運天象儀,還能改良土地糧種。可天下哪兒來得這麼多這樣的極慧之人!你們章氏坐擁财寶,名利之獲得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但其他地方的人呢?你們不将至寶貢獻出來已然是僞善!又有什麼立場指責我!”
靖國公扒着監牢欄杆:“我曾為先帝偷來奉州伯的成果,本想要獻給先帝以造福全天下的百姓,可誰能想啊,我那嫡兄眼光狹窄,隻看得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在先帝面前進讒言,将這些東西都掩埋了起來!大相國寺的書齋記載了多少利國利民的良策,最後卻都隻能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腐爛!”
“這就是你輕賤人命的理由嗎?”章麓挑眉:“恕我無法苟同。”她站起身,彈了彈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塵,道:“我沒空在這裡跟你閑聊,若是沒有其他事,就此永别。”
“等一下!”靖國公抓住牢房的欄杆:“因為戰亂,百姓疾苦,地方财政入不敷出,想要挽救大多數人的性命,就必須做出取舍。所以,他們為了政績妥協,對我們的行為坐視不理,甚至順水推舟。我們每到一站,就會放下一船的貨物以富裕百姓。每年從濟河發三百綱槽,但真正到達吐谷渾的隻有一百綱,餘下的兩百綱還是在中原人的手中!”
“那又如何呢?”章麓回頭過,死死的盯着靖國公:“那一百綱的鹽鐵米糧還是進了吐谷渾的肚子,而他們利用這些養活了一大批軍隊,吞并了西戎三十六小國,逼得吐蕃退至雪山南側,令自己成為西戎一霸,自立為西戎王,勾結西突厥不斷侵擾安西四鎮。怎麼?安西四鎮的兩百萬百姓就不是人命了嗎?什麼叫大多數什麼叫少數?不過是你欺騙的借口罷了!你難道沒有從中獲得利益嗎?靖國公府上下的人難道不是拿這些染血的髒錢養活的嗎?你們的富貴難道不是建立在百姓的屍骨上的嗎?”
靖國公:“那些死奴都是活該!都是罪人!是他們的貪婪讓他們成為了肥料!我隻不過是讓這群腐爛的人為這個社會做出他們該做出的貢獻!這樣的人不配活着,我們應該将有限的資源投入在那些有用的人身上!”
章麓一步一步靠近牢房,讓獄卒将門打開,沖進去一把扼住靖國公的喉嚨,将人抵在牆上:“我真的很想殺了你,但我不能,不是因為我心軟,不是因為我覺得你做得對,而是因為我知道遵守法度,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不像你,為了自己,為了利益,為了那些自圓其說的道理,放下良知、廉恥、仁慈,成為一個貪婪、自私、愚蠢的惡人。”
空氣在一點一點的被剝離,靖國公能感覺到他的生命在流逝,那種極為痛苦的窒息感,令他感到恐懼,他瘋狂的抓撓章麓的手,不斷的踢騰着雙腳,卻始終無法擺脫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