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王雲山坐在狹小擁擠的家裡,眼光又開始到處遊離起來,無意間定格在那堆書上,其實那些書早就翻過了。他懶懶的移過身去,伸手抽出一本,然後用大拇指别住書頁,“唰唰”的倒騰了幾次,當然仍和先一樣,沒倒騰出什麼來。他隻得懶懶的丢了回去,這時忽然看到書中露出一個紙角來,他趕緊過去把紙抽出來,原來是一封情書。因為這本書的封面比較特别,有一個夾層,所以一直就沒有發覺。
原來這是兩人熱戀時,倪潇儒寫給嚴文麗的情書,也是唯一的一封情書。盡管兩人已經分開了,但嚴文麗仍一直珍藏着,舍不得毀掉。本來是打算藏在媽媽那兒的,隻是擔心媽媽那一天無意間看到,肯定會把它毀掉。再則因見王雲山一副老實巴交,木讷愚笨的樣貌,因此就放松了警覺,心想放在自己這裡應該也沒事的。不過還是謹慎些好,她把信塞入一本舊書封皮的夾層内。信中那些火辣的、在他看來甚至是□□字眼,什麼“愛你親你”呀,什麼乳…呀,王雲山眼睛在紙上,那汗毛卻像芒針一般直豎起來,心裡的滋味就像是嗅到了地裡糞窖中倒騰出來的陳年惡臭一樣。他咬着牙關,“絲絲”的抽着冷氣,口中不停的吐出“啧啧”來。這和山村的觀念和深植于内心的那種情結離得太遠了啊!他“嚯”的猛然站起,把那張令人作嘔的紙“嚓嚓”的用力往手心裡捏,心裡是又氣又恨又鄙視,哼,她還以為自己是什麼黃花閨女,一副傲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那樣的瞧不上他。他沒想到,自己朝思暮想,夢寐以求所得到的,不過是這麼個爛貨而已,這一回真是鐵定了。“這個爛貨,爛貨!”他一邊跺着腳一邊在心裡罵道。
這真是天大的笑柄,是奇恥大辱!這事不消說村裡的人和自己的爸媽知道,就是現在他們并不知道這事,他也覺得自己因此而矮人一等,總覺得有人在指指戳戳,在譏笑着他。一想到這裡,他心裡一下就湧上一股無名的委屈和說不出的惡心來,有一種被欺騙、被耍弄的感覺。他在心裡啐道:“呸,一個失了身子的女人憑什麼瞧不上人?”世上的愛都是寬廣包容的,唯獨兩性間的愛是狹隘排他的。天下的男人多半可以毫不猶豫的寬容自己的放縱與薄情,卻很難寬容他所喜歡的女人的失貞,即便當時寬容了那個女人,但總有一個陰影會一直留在他的潛意識裡,揮之不去,難以釋懷,時時會沉渣泛起。即便真的很愛那個女人,但隻要想到這一層上,那愛便會立刻遜色,就像那美食,當曉得之中有一隻屎蠅時,那美食的誘惑如何抵得住屎蠅的污穢。
王雲山自小生長在山鄉,就連短篇小說都不曾看過一篇,但這并不妨礙他擁有強烈的、根深蒂固的處女情節。盡管王雲山自己也曾抛棄同村的小英姑娘,但他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妥。在他的意識裡,男女是不一樣的,男的可以做,但女的就不可以,因為隻有女人才有失身這一說,同樣的事情結果卻迥異。現在這倒黴的事情偏偏讓他遇上,強烈地沖擊着他原有的觀念。文麗固然漂亮有文化,又是個城裡姑娘,但是在他看來,她不僅是個失了身的女人,而且居然還為别人留下個孽種來。她霍然間答應嫁給我,原是讓我來頂包的,是讓我來做冤大頭,戴綠帽子的。
這種事情對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接受的。這樣的女人耍耍朋友,過個夜可以,做老婆卻萬萬要不得的,娶這樣的女人作老婆隻會髒了家門。别說在他人面前擡不得頭,就是在文麗面前也覺自矮一截。以前處處讓着她,那是因為文麗處處勝過自己,能娶到這樣的老婆已是謝天謝地了,不讓她那還讓誰?現在矮她一截,那是因為自己戴着一頂天大的綠帽子不說,弄不準還反被她譏笑:“你這種男人有出息麼,連我這樣的女人都猴急着要!”
他知道文麗不喜歡他,但卻嫁給了他,現在想來這是利用,是拿他當猴子耍。她雖然進了王家的門,但我王雲山并未真正得到她,更别想得到愛和幸福。本來他打算就這麼和她過下去了,隻要自己處處依她,那她總有一天會被感化的。可是現在一想到她那肮髒的身子和那小孽種時,就像吞了一團的屎蠅,就是把五髒六腑都倒騰出來仍還覺得惡心。然而現在木已成舟,田裡的稻穗都已變成鍋裡的米飯。如果換作别人,遇上這種無法接受的事情時,還可選擇離婚。看那些潇灑的城裡人,既能親親熱熱地去領結婚證,也可心平氣和地去辦離婚證。可是他不行啊!因為依照當地的風俗傳統,若子女離婚,那他們的父母在村裡,在當地就再也擡不起頭了喲!這種風俗何時形成無從考據,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但卻是真實的橫陳在他的面前。他爸媽待人從來沒有像待文麗這樣好過,時時都要念及,把她當作天下最賢惠的女人看。若現在提出這樣的想法,那他爸媽非但不會打他,恐怕得要跪下來求兒子。到時不但做不成這事,反倒把這丢人事給捅出去了。幸而沒人知道這事,不然這顔面就被丢盡了,這事看來是萬萬做不得的。其實他自己心裡就像搗鼓似的又亂又矛盾,未必就很堅定,又氣又恨又喜歡。一會兒想,這樣肮髒的女人,還帶一個小孽種,若不休了她,難道還想戴一輩子的綠帽子不成?一會兒又想,文麗是個漂亮的城裡女人,很早就喜歡上她,隻是不敢想更不敢說而已。當村裡人拿羨慕的眼光看他和他家裡人時,他心裡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滿足。現在真要做,一時真還有些舍不下呢!
公婆待文麗不比自己的父母差,許多處甚至都快超過自己的父母,當然,文麗待公婆也是好得沒得說的。凡吃的用的首先想着的就是他們,若他們身上偶有小恙小病的,文麗噓寒問暖自不待說,還要軟磨硬泡的逼着上醫院去,逢年過節時總不忘給他們縫件新衣。這讓她的公婆逢人便誇,喜個合不攏嘴。文麗不管到哪裡,不管和誰相處,那關系都會很融洽。然而,她和雲山的關系卻似一鍋夾生飯,就是回爐重做百次都難軟綿可口。因為他實在沒有讓人可以去愛的地方,所以她無論如何都愛不起來。她的心裡真的是再難裝下别的人,不消說是雲山這樣的人物,就是比他好上十倍的人也别想進入她的心靈世界。要不是當時有了冬潔,讓她身不由己,否則那“嫁人”二字她連想都不曾想過。她自小就懂得孝順體貼父母,但在這件事情上,即便爸媽怎樣的唠叨,她都難從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