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知道母親這話是意有所指,他的父親也罷、徐相也罷,都是當朝的新貴,家族根基尚淺,皇權說拔就拔,輕輕一使勁兒就寸草不生。
“咱們弘農楊氏這樣的大家族,光靠聯姻就可以保萬世的榮華富貴。做王孫公子有什麼不好,爵位就是地位,地位就是權力,沒必要萬事都親力親為,換一百個宰相也不過是個管家,我們把主子做好也就是了。”
楊骎知道齊國夫人這麼說是在寬慰自己被貶為庶人的事。
盡管他頭上的那些罪名都沒有落到實處,弘農楊氏選擇保太子而放棄了他,但儲君的舅舅畢竟不能真的是個罪人,貶為庶人,但是命和錢都給他留下了,折損了面子,保存了裡子,誠如母親所說,封侯是遲早的事情,他什麼都不必做,隻需要享受富貴榮華就可以了,因為他生來便是大富大貴的命格,像凡人一樣去争名奪利反而什麼也得不到。
他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必求,隻需要在這段生命裡無盡揮霍,即可。
楊骎聽着母親的良言相勸,什麼都沒說,隻是垂目飲茶。
而今回想起來,在诏獄的前六個月漫長的簡直望不到頭,那時楊骎真的以為自己不會有從诏獄出來的那一天了。
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經成為棄子。
因為皇後和太子的地位對外尚且穩固,即便受到了他的波及,想來也波及得有限,更有可能是他被剝離出以太子為核心的政治利益集團,丢車保帥,他就是那個車。
時局的轉機發生在那個剛過了端午沒多久的初夏之夜。
宮裡的喪鐘聲傳到诏獄的時候,楊骎還沒有睡,淡淡的月光薄霧一樣籠罩着他,遙遠的鐘聲讓他長久以來無波瀾的心境生出了一股悚然之感。
變動到來的時候,身在局中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預感。
喪鐘的規格很高,一聞而知是為宮中的貴人所敲響,但響數不對,不是皇後和太子的。
次一日,楊骎就聽聞了徐貴妃和其所生的小皇子暴斃的消息,一夜之間恐怕已經為整個朝野所知。
對他這邊來說,局面很快就明朗起來。
首先是閉塞的消息渠道迅速被打通,楊骎每天雖然身在诏獄的監室,卻可耳聞朝野甚至整個天下事。
徐貴妃母子暴斃的消息令徐相老邁的身體深受打擊,一個月後,上表請求卸官辭任回故裡,上允。
歸鄉後不久,朝廷上下,從地方到中央,有百十位官員具名參奏徐相宰執十三載裡在朝政上的失敗決策,牆倒衆人推似的,排山倒海洶湧而至,且所奏參的罪狀有名有實、有理有據,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徐相立刻失勢,其家族黨羽也樹倒猢狲散。
上念其老邁,隻是沒收家産、削官罷爵,三個月後,徐相因病入沉疴,藥石無靈不治而亡。
正如齊國夫人所說,徐相并非出身世家,是本朝的新貴,且全族隻仰仗他一人,一旦有個閃失,便是野火燎原,寸草不生的結局。
徐相大約也對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所以一直緻力于用姻親鞏固家族的勢力和榮耀,為此不惜讓自己的女兒入宮為妃,又鏟除一切阻礙将孫女扶到了太子妃的位置上。徐貴妃并非不争氣,小皇子的誕生讓徐氏一族開足了馬力要與皇後和太子争一争風頭,隻要太子妃再誕育皇孫,滿門的榮耀就将由這兩門聯姻延續下去。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太子和太子妃在感情上似乎是甚為不和,成婚三載一直沒有子女,再加上徐貴妃和小皇子的薨逝,徐相的精心布局徹底斷了後。
楊骎此前針對徐相的一輪又一輪的攻擊原本就已經令其黨羽大為動搖,然而都不敵這最後的緻命一擊,徐相經營了十三年,所有的謀劃、野心、願景,全都在頃刻之間灰飛煙滅。
而楊骎的境遇,就是在那一夜之後逐步改善的。
雖然人還身在诏獄,但是權勢帶來的一些特殊待遇已經逐漸恢複,除了自由,凡是能想到的,他在诏獄裡都能夠擁有。
和父親當年相比,楊骎在□□上沒吃什麼苦,最嚴重的也不過是诏獄陰濕的環境令他受傷的膝蓋染上了風濕,時時要作痛不止,除此之外,也就是精神上的失意最熬人。
他無事可做,閑來便用自己得到的消息分析外面的局勢和接下來的走向與發展。
在衆多紛繁龐雜的線索裡,當屬徐貴妃母子的暴斃,最令楊骎感到蹊跷。
據說徐貴妃當時正抱着小皇子和一群妃嫔賞花叙話,前一刻小皇子還在徐貴妃的懷裡嚷着要果子吃,眨眼間的功夫,果子削好皮喂到小皇子嘴邊的時候,孩子就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斷氣了,正當在場所有人都手忙腳亂大呼小叫傳太醫的時候,徐貴妃抱着孩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死的無聲無息。
以至于鬼魂索命這樣的謠言甚嚣塵上,禁宮内一時談之色變。
楊骎對怪力亂神之說不屑一顧,徐貴妃母子的暴斃讓他覺得分外熟悉,尤其那眨眼的功夫一個大活人便沒了氣息讓他想起魏強的死。
兇手不需要在現場,那毒也不必下在飲食裡。
楊骎幾乎疑心是顧青杳的手筆,對于禁宮中的貴人娘娘們來說,她是個生面孔,或許她潛藏在某個角落裡,憑自己纖纖弱質便将整個局面攪了個底朝天。
不過楊骎立刻推翻了自己這個疑慮,顧青杳沒有理由這麼做,就算是背後有人指使,可誰又指使得動她呢?
更何況,以她的人品,以楊骎對她的了解,顧青杳不會無緣無故對婦孺下手的。
她其實是個心軟的人,雖然也有心硬的時候,她心硬的時候又十分地硬,并且隻挑對他硬。
于是他就混賬地以為她真的會對濤濤下毒。
楊骎無法原諒自己。
他想即便他們還能再見面,他也不敢見她,他沒臉見她。
她直到走之前最後一件事,都是抹去他因疏忽給她帶去的危險,讓流莺在這世上消失得徹徹底底,讓他所謂的欺君之罪不攻而破。
可是他又為顧青杳做了什麼呢?
倘使還有機會,他失去了權勢,還能彌補她點什麼嗎?
其實顧青杳說得對,跟着他,真是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那麼,離開了楊骎的顧青杳現在是到了哪裡呢?過着什麼樣的日子?
饒是知道多思無益,楊骎卻仍然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他的理智在無情地敲打他還去想她做什麼,情感上又自暴自棄、垂影自憐地給自己找借口。
“想想怎麼了?我現在除了想,還能做什麼呢?”
于是楊骎自主主張地向大腦投了降,他放開了去想她、信馬由缰地去想她、恣意地想、歉疚地想。
人雖然不自由,但思緒則不然。
外面世界的事情已經與他關系不大,在楊骎日複一日的思緒波動中,開春時收到了父親從遼東寫來的信。
這封信說明了很多問題,令他極受震動。
被軟禁着的父親能夠發出信、這封信還能寄到身在诏獄的他手裡邊,背後所代表的權力鬥争有多激烈無法想象。
但這封信也說明了一個結果。
他所在的利益集團,也就是儲君最終取得了勝利。
信中隻有四個字——
“但待佳期。”
無論父親所指這個佳期會發生什麼,都與他這個庶人已經沒了關系。
楊骎放下茶盞,向齊國夫人問了安後退出了母親的廂房。
但他并沒有回齊國夫人給他安排的房間去休息,也沒有回自己的府上。
準确地說,楊骎出獄的那一夜就此失蹤,再無人知曉他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