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昌濟仿佛吃定了她似的,打蛇順杆爬地拽住了顧青杳的手。
顧青杳又得看着馬,又得看着路,根本騰不出工夫去看高昌濟。
可是騰不出來看也看了。
他那張向來玩世不恭讨人厭的臉上此刻換上了一副賴賴唧唧病孩子的面容。
顧青杳從這張病容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情,由是生出了恻隐之心。
高昌濟挪動着,把頭枕在顧青杳的腿上,然後自言自語似的歎了一口氣。
“疼啊,”他賴賴唧唧地哼哼,“疼啊……”
“想什麼呢?”
妙盈用拂塵在顧青杳面前拂了一道,拽回了她的思緒。
剛剛沐浴完的妙盈散發着濕漉漉的清香,在初夏的晚霞中仿佛一朵初綻的幽蘭。
顧青杳忙上前去,從侍女的手中接過厚厚的棉帕,小心輕柔地替妙盈擦幹頭發上的水。
手上的動作仔細,但卻藏不住心急:“他怎麼樣?”
妙盈對着鏡子慵懶地斜斜歪坐,在掌心滴了幾滴玫瑰露,雙手搓熱後敷在臉上,打着圈兒輕輕按摩,顧青杳見狀也隻能壓抑起自己的好奇和心急,用桃木梳子蘸了發油,細細地幫妙盈梳頭發。
“他垮了。”
妙盈突然睜開眼睛,通過鏡子看向自己身後的顧青杳,冷不丁地說了這麼一句。
顧青杳手裡動作一頓,桃木梳子沒捏住,從掌心滑到了腿上,她連忙撿起來,擡起眼睛,也通過鏡子望向了妙盈。
妙盈從顧青杳的手中拿過梳子,對鏡自照:“他不肯見我,他誰都不見。”
顧青杳垂目一瞬,又擡起來看妙盈:“那粽子——”
“他看都沒看,就讓獄卒分了,白瞎了你早起貪黑親手裹的那份心思。”
妙盈伸手從袖子裡摸出一張小紙條遞給顧青杳。
顧青杳沉默着,接了過來,在掌心中攥成了一個小球。
那日,她駕着車帶着半死不活的高昌濟先去了靈都觀。
那裡本就是顧青杳給自己提前布置好出走後的落腳之處,衣食用物一應俱全,她跳下了馬車,先找到了藥箱,止血的藥粉一把一把地捂在高昌濟肋下的傷口上,都被洇出的鮮血濡濕染紅了成了漿,止血藥沒了,顧青杳就直接抓過香爐裡一把一把往傷口上撒香灰。
高昌濟的生死已經不是她的優先考量,而是她絕不能讓他的血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顧青杳手腳麻利,将幹糧細軟塞進一個大包袱裡,又抱着一床棉被回到了馬車上,從頭到腳把高昌濟給捂住。
高昌濟那時候已經失血昏迷,如果他醒着可能還要感謝阿遙體恤他寒冷給他蓋上被子,殊不知顧青杳隻是想用這棉被吸幹捂盡血迹,他高昌濟就算有再多的血,難不成還能染了一整床棉被?
女人處理血迹是駕輕就熟頗有心得的,顧青杳掃盡了車轍上沾着的血滴,然後揚鞭駕車往蒼陵駛去。
蒼陵是先帝的陵寝。
妙盈此番還朝就是為了先帝的十年大忌,她的公主行宮就在蒼陵邊上。
顧青杳和她保持着間或偶爾的通信,妙盈也很直白地提出過如果顧青杳下定決心離開楊骎,那麼可以去投奔她做個伴。
從前顧青杳并不作此打算,就算離開了楊骎,她也有積攢的體己,可以在長安城裡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可是她現在身份不明,還拖着個半死不活的高昌濟,她沒得選了。
冬天天黑得早,她又折回靈都觀耽誤了些時間,趕在城門關上前的最後一刻,她駕着馬車堂而皇之地駛出了城,沒人查問,她又裹着棉襖鬥篷帶着風帽,不辨身形面目與男女。
那拉車的老馬甚為不易地跑了整整一夜,終于跑到了蒼陵的公主行宮。
妙盈作為公主,門客裡自然是各式各樣的能人異士都有的,她二話沒說就接納了顧青杳,并且安排了醫者給高昌濟治傷。
雖然人在距離長安幾十裡外的帝陵,但公主府上的消息一直靈通,是以顧青杳得以掌握自己走後楊骎那邊的大的動向。
罷官、削爵、抄家、下诏獄幾乎是同一時間發生的。
宮裡倒是沒什麼動靜,國舅的倒台失勢至少在明面上沒有對皇後和太子的地位有什麼影響,妙盈春節回宮去參加宮宴的時候也印證了這一點。
由于死無對證,楊骎僞造流莺身份欺君一罪始終無法落實,人進了诏獄,但是遲遲未有定論。
開春後,消息漸漸沒有了。
心急如焚地等到端午,顧青杳終于忍不住去拜托了妙盈。
“妙師,既然您肯看在高昌濟是故人之子的份上救他一命,那也請您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去诏獄看一看他吧。”
“看了如何,不看又能如何?他的母親、姐姐、家族都已經選擇保太子而把他作為了棄子,他在诏獄待個一年半載,大概率也會像他父親一樣被流放到某個犄角旮旯去,我們這種人就是這樣的,政治上一旦落幕,餘生也就再無前途可言。”
“我想給他報個平安。”
“有這個必要嗎?”
“妙師,求您了。”
在顧青杳再三請求下,妙盈答應代她去見楊骎一面。
可是見到了,卻和沒見到一樣。
顧青杳原本打算如果妙盈見到楊骎,那就借她的口告訴他自己還活着,一句漫不經心的暗語就能做到,倘使有人看着說話不方便,那麼以妙盈的身份傳一張顧青杳親手寫的紙條也肯定沒問題。
就算、就算、再不濟,她親手包的粽子,他隻要咬一口,心裡也能明白幾分。
因為他說過因為生辰緊挨着端午,家裡總有吃不完的粽子,所以從小最讨厭吃粽子,什麼餡的都讨厭。
顧青杳當時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在羅家的時候每年隻有包粽子的份兒沒有吃粽子的份兒,所以她愛吃粽子,除了野菜餡的。
楊骎沒聽說過野菜還能拿來包粽子,顧青杳說來年給你包一回嘗嘗。
來年複來年,直到今年她才付諸實行。
然而試圖傳信的心血白費。
“反正他已經當你死了,你現在也不必有任何負擔,”妙盈轉過身子握住了顧青杳的手,“骙郎的身子也養得差不多了,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