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莺必須死,隻有流莺死了,楊骎的欺君之罪才落不到實處。
要的就是死無對證。
楊骎不知道那具女屍的主人是誰。
顧青杳和他有着遙遠的默契,知道“消失”之前抹去了屍體上一切能夠識别出她身份的破綻——
她大約是砸碎了女屍的顱骨,令其面目猙獰扭曲無法辨認;
她劃花了女屍的右掌,放任其被野獸啃噬,因為顧青杳的掌心有一塊燙傷的疤,毀不掉隻好做出屍體殘缺不全的假象。
剩下的,靠楊骎的一面之詞就可以。
女屍的身體上有一些細長條的疤痕,像是用鞭子抽出來的,這樣的痕迹,顧青杳身上也有,那一年她被劉子淨綁架虐待,留下了一身這樣的鞭痕,雖然後面也用了藥,但傷口最深的那幾條還是有淡淡的印子在。
連楊骎都不得不佩服顧青杳從哪裡找來這麼一個替身,雖然是被他一眼識破的假,但在外人看來足以以假亂真。
隻要他“覺得”是真就是真,隻要他說這是顧青杳,這就是顧青杳。
顧青杳不愧是他愛的女人,當然,不是這樣的她,他也不愛。
楊骎心裡知道顧青杳沒有死,隻是走了。
他在同時經曆着生離和死别。
牽涉到她的時候,楊骎總不知該如何表達情緒才精準。
照理說,他為了娶她費了那麼大勁,此刻她“死了”,他應該是悲傷難以自持才對;
但她這個死又不是個好死,連帶着他還蹲了诏獄,他似乎在哀和傷中還得有一些憤和怨的成分才行。
但是沒有,都沒有。
在诏獄的四四方方小小監室裡,他面壁盤腿而坐,望着小小透氣窗裡投射進來的一縷陽光。
這監室也是父親從前住過的地方,很多年前,他探監時來過。
很多年後,他和父親坐在同一個角落,看着同一個氣窗裡透進來的日升和月落。
那個時候的父親在想什麼,楊骎至今都不得而知。
但此刻的他在想顧青杳。
他算顧青杳離開長安的日子,在腦海裡鋪開一張大唐疆域圖,勾勒着東南西北的方向,想象着顧青杳順着哪條路走,此刻應該是到了哪裡。
盡管天各一方,他心裡知道她活着就好。
他覺得自己從來也不知道顧青杳想要什麼,從前他也隻是自以為是地知道。
那麼現在至少他給了她的自由。
楊骎微微一垂頭,笑了,覺得自己怎麼還是這麼自以為是。
那自由,是她自己争來的、奪來的、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他從來都沒給過她自由,他隻是想法設法地把她拽進鎖着自己的那隻金籠子裡,誤以為那樣就可以令她幸福。
自由?
他自己都沒有的東西,他怎麼給顧青杳?
楊骎就這麼面壁枯坐着,被盧晔提審的時候也是一言不發。
從冬天到夏天,他就這麼生生枯坐了半年,以至于失去了時間的判斷。
監室外傳來獄卒的腳步聲和腰間鑰匙碰撞的叮當響聲。
腳步聲停在了楊骎的監室門外,獄卒懶洋洋地一敲鎖頭。
“有人探監!”
楊骎心中有一絲波瀾,就一絲,僅一絲。
事到如今,還有人能來探他?還有誰能來探他?
他的失勢直接動搖了儲君地位的穩固,盡管陛下沒有廢太子,但顯然和椒房殿與東宮保持了距離,而他的罪名和發落遲遲沒有最終的定論,陛下似乎在用這種方式逼迫東宮及弘農楊氏和楊骎劃清界限一般。
他在诏獄中消息閉塞,但他谙熟宮廷政治的規則,有失勢的一方勢必就有得勢的一方,此消彼長,綿延不絕,古今皆是如此。
盧晔告訴他,在皇後和齊國夫人的幹預下,“顧青杳”的屍體隻能下葬于城郊的亂葬崗,他咬文嚼字地選了一處清淨的地界,着工匠好好修了墳墓,清明的時候才去看過,一切安好。
盧晔把那墳的位置告訴楊骎,還很仔細地畫了一張圖,生怕他找不着似的。
楊骎頗為不領情地反問了一句:“怎麼,盧大人覺得我還能從這裡出去?”
盧晔對楊骎的前途比楊骎本人抱有更謹慎的樂觀态度。
“早晚的事,”盧晔袖着手,微微仰頭,雙目不知在眺望何處,“皇後和齊國夫人都在暗中使勁兒,牽一發動全身,陛下難道還真的拿自家親戚開刀?”
盧晔的話有一半楊骎是認同的,那就是朝廷肯定是不會殺了他,刑不上大夫,哪朝哪代都一樣。
同理,徐相哪怕罪孽滔天,陛下也不會殺他。
像他們這種人,死亡隻有一種形式,那就是政治生命的結束。
以這一點而論,楊骎顯然是輸的一敗塗地,再無翻身可能。
來探監的人停在了監室門口。
腳步很輕,是個女人。
身上還帶着很馥郁的香氣。
“我受故人所托來看看公子,”來人開口道,“昨兒是端午,今日是公子的生辰,我來給公子送幾枚粽子。”
楊骎靠在監室陰冷的牆壁上,望着氣窗投射進來的一方陽光沒有回頭。
來人不是他想見的人。
那就沒有見的必要。
盡管,他想見的人今生可能已無再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