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杳設想過很多次她與楊骎之間要如何落幕,無一不以她的出走而告終。
她一直在為此而做着準備,然而當這件事真正發生的時候,卻又無比倉促,這種事永遠不可能做好準備。
高昌濟出現的時候,她正在給她的小狗崽子縫一件過冬穿的棉襖,同時在腦海裡盤算着自己的出走計劃,什麼時候走、怎麼走、走去哪裡。
楊骎派來看着她的八大金剛不足為懼,她若是想要人間蒸發,總歸還是有方法的,隻不過需要一些助力。
甚至還能嫁禍給皇後。
顧青杳的計劃是找個借口讓皇後把自己宣進宮裡去,這樣一來就能把八大金剛給甩掉,然後她在後宮裡直接來個人間蒸發,給楊骎造成一種是皇後除掉了她,卻又死不承認的假象。
她盤算着,然而計劃始終趕不上變化。
她的整個人生都是如此。
費盡思量定好的計劃總是被突如其來的橫生枝節所打亂。
但那一天顧青杳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自以為是地盤算得津津有味,像是給腦子做了一場鍛煉,又足以打發這冬日下午令人昏昏欲睡的辰光。
直到一身黑色勁裝的高昌濟一掀簾子,就跟回自己家似的出現在她的面前。
顧青杳曾天真地以為,自上次“了斷”以後她可以再也不必見這個人了。
她覺得高昌濟像某種瘟疫,總是纏着她不放,原本得了一次這輩子就該免疫了的,但他這個瘟疫不一樣,隔三差五、反複侵襲,似乎不鬧斷她顧青杳這條命就不算完。
高昌濟來去無影,别說八大金剛,就算是八百金剛,他也有把握不留痕迹地進出幾個來回。
他上來就攥住了顧青杳的手腕:“阿遙,跟我走!”
顧青杳沒防備,手腕被他拎着,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提溜了起來,亂了三四步,她像個耍賴的小孩子似的把整個身體的重心向後坐,拖住了高昌濟。
高昌濟擰着眉毛回過頭來:“幹什麼呢?走啊!”
“你有病吧,”顧青杳一看見這個人這張臉和有關他的一切就想罵娘,就想出言不遜,“上哪去?我為什麼要跟你走?你也不看看這是哪裡,你以為你能帶走我?”
顧青杳問了一串問題,高昌濟一挑眉毛,輕佻地笑了一下,隻回答了最後一個:“你以為我帶不走你?”
話說完,他又使了點力氣,意欲把顧青杳夾在腋下帶出門去。
這個時候,八大金剛才後知後覺地抄着家夥堵在了門口。
高昌濟輕輕松松地呼了口氣,推了顧青杳一把,顧青杳順着他的力道撲到了床榻上,繼而一床棉被兜頭蓋下來,遮擋了她的視線,她還來不及厮打捶踹兩下,整個人就被裹進棉被裡,腰腹處似乎還用腰帶之類的東西嚴嚴實實地纏了幾道,角度纏得刁鑽,力度也大,棉被成了她一處簡易的牢籠,她掙了又掙,死活掙不出來。
就在她掙紮的這片刻工夫,血腥氣盈了滿室。
棉被裡的顧青杳就這麼像一個鋪蓋卷兒似的被高昌濟扛走了。
顧青杳整個人被卷在被子裡,不透氣,還在他肩頭被颠了個七葷八素,随着咚的一聲,她像個破口袋似的被抛擲下來,整個人又随着一波震蕩身不由己地咕噜噜滾了幾圈,最後像是被一面牆給攔住了這才止住了滾勢。
她手足并用地從棉被卷兒裡掙紮出來,發現自己正身處一輛行駛的簡陋馬車中。
馬車跑得很快,顧青杳被颠得一起一落,幾次試圖站起來都無一例外地摔得東倒西歪。她四肢着地地扒着車窗往外看,認不出車正走在哪條道上。
風卷起車簾,顧青杳看見高昌濟駕車的黑色背影,她在颠簸中爬到他的身後,用手肘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嚨。
“停車,放我下去!”
對高昌濟來說,顧青杳的力道聊勝于無,想被春風裡的嫩柳枝拂了一下似的。
他把缰繩換到左手,右手擡起來在顧青杳的胳膊上輕輕一捏她的麻筋,她整個人立刻歪了下去,高昌濟頭也沒回,單是用手掌把她往車廂裡推了一把。
“包袱裡面有幹糧和衣裳,你自便吧。”
顧青杳捂着那條麻了動彈不得的胳膊,歪在車廂裡的一個角落,心裡煩躁得很,恨不得啐一口,心想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眼尾的餘光掃到了那床裹着自己出來的棉被,夾縫裡露出一塊藍色布的角來,顧青杳下意識地伸手将那塊藍色的布抽出來,不由得一怔。
是那條她親自織的布,親手紮染的藍底帶小白兔花紋的裙子。
曾經她最喜歡的裙子。
很多年沒有穿過了,那一日閑着無事,她便把箱子裡的衣服拿出來整理,不知怎的就翻出了這條裙子,年頭太久,藍色的布料甚至都有些褪色,腿面上那裡還被蟲蛀了一個洞。
還是因為閑來無事,抑或是習慣使然,顧青杳抄起針線笸籮将那洞平平整整地補上,然後在日暮中長久地發起了呆。
其實這個洞補不補都行,因為她也不打算再穿這條裙子。
手臂上的麻勁兒褪去,顧青杳将裙子折了三折放在手邊,心頭像是萦繞了某種情緒似的,像此刻鉛灰色的天,郁郁的散不去,卻又像蟄伏着某種危險似的,趁人不備便突然炸開。
馬車在近郊的一處民宿停了下來,高昌濟撩開車簾子,握着顧青杳的胳膊,原樣一把将她扛在肩上扛了下來,一路扛進了這民宿的廂房。
高昌濟把顧青杳往炕上一扔,自顧自去門口的水缸裡舀了一大海碗的涼水咕咚咕咚喝了解渴。趁着這當口,顧青杳左顧右盼就把這間小房看了個明白。
屋裡不幹不淨、灰塵仆仆的,炕上的被子被踹成一個卷兒,并三兩件衣衫團作一團,地上有兩雙沾着大黃泥的鞋靴歪七扭八地橫躺着;桌上有碗無碟,不像是有人開夥做飯的樣子,也找不出女人的痕迹。
高昌濟喝了水,将馬車裡的包袱拎了進來,自己從裡邊掏出一個冷饅頭塞進嘴裡,又往顧青杳懷裡扔了一個,然後二話不說開始寬衣解帶,脫鞋脫襪。
嘴裡嚼着饅頭,他含含糊糊地說:“今晚先在這将就将就,明天上路了看情況,有好吃好喝高床暖枕我絕不虧待你,風餐露宿饑寒交迫的日子恐怕也不會沒有,以後你跟着我也就這樣了,趕緊吃,吃完睡覺,明天一早還得趕路呢!”
顧青杳把那個冷饅頭扔回去,精準地砸在了他的後背上,在心疼饅頭之餘不忘對高昌濟叫罵一句:“你有病吧!誰他娘的要跟你走?我自己沒家嗎?你他娘的偷地瓜呢!”
顧青杳讨厭高昌濟,一見他就想對他又打又罵,這股氣上來了,她脫下腳上的鞋便真的往他身上啪塔啪塔招呼起來,把他那一塵不染的黑色勁裝染上了百八十個鞋底印子。
高昌濟也不認真躲,嘴裡“哎呀哎呀”的,讓顧青杳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行為像是在跟他打情罵俏似的,心裡驟然湧上一股惡心勁兒,立刻收了手,避瘟似的避了他老遠。
“喲,還跟我端大嫂的架勢呢?”高昌濟眼神兒似笑非笑的,“甭跟我裝啦,我都知道了,你跟楊骎日子過不下去了,從今往後你還是跟着我走吧。”
不論跟楊骎的日子過不過得去,顧青杳都沒有跟高昌濟走的道理,也沒有要跟着他走的打算,況且這也根本不是她給自己安排的出走的法子。
一切的一切,全都不是她想的、她要的,全亂了。
見她不吭聲,高昌濟以為她是在想楊骎。
“害,想開點,你倆就是有緣無分,”高昌濟撓了撓後腦勺,發現自己說不出更高明的話來,“反正你就跟着我呗,咱們先去新羅,或者東瀛也行,東瀛吧,那邊都照搬着長安洛陽建的城池,我瞧着能比高句麗新羅更體面點。其實這也是我父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