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府上的權力結構便相當于一個小小的朝廷,作為家主的他一旦不再給顧青杳好臉色,便也不會再有人主動去她的院子燒她這口冷竈。
世态炎涼,人心翻覆,從來如此。
楊骎又覺得也許這是個機會,是上天的某種暗示,讓他親自走到她的院子裡去瞧她一眼。
顧青杳住的地方是一個比較偏的跨院,幾乎像是從府裡單支出來的一塊地方,風水上不知道是什麼講究,總之在她搬過去之前那裡幾乎等同于荒蕪。
廂房的門大敞着。
他當然是沒有鎖着顧青杳,可這深秋的蕭瑟寒意讓這大敞着的房門也顯出了某種詭異的氣氛。
北風裹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八大金剛開膛破肚、橫七豎八、以各種奇異而痛苦的姿勢躺在廂房裡的各個角落。
顧青杳不知所蹤。
楊骎的血從頭涼到了腳,他幾乎有些踉踉跄跄地踏進了血泊,腳下八大金剛的血迹已經有了黏膩凝稠的趨勢,他像是有點不死心似的,把屋子裡每個角落翻了一遍,似乎顧青杳就藏在某個抽屜死角、或者哪床棉被的夾層裡,玩遊戲似的,隻等着他來找,找不到,她就躲在角落裡壞心眼兒地暗暗嗤笑;找到了,她就蓬頭亂發地突然站起來,大叫一聲,好吓他一跳。
他什麼都找到了。
換言之,顧青杳什麼都沒帶走。
她去時和她來時一樣,什麼都沒帶,也什麼都沒留。
他當時的心情不覺哀傷,反而是有點荒唐。
“她從前,為着錢也肯給我點好顔色。”
“她現在,連我的錢都不要了。”
那天夜裡晚些時候,一封信被一個鼻涕流到胸前的小孩用一塊石頭壓在府門口石獅子的腳邊,解釋了八大金剛橫死的真相。
信封中有薄薄的一張紙,紙上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字體是很漂亮的,看得出童子功的痕迹。
骙郎在信中寫道:“阿遙我帶走了,我倆會好好過日子的,你别惦記她了。”
是骙郎。
當然是骙郎。
否則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地殺掉他手下的八大金剛。
更何況,顧青杳又怎麼會随随便便地跟什麼人走?
楊骎不再信任她,顯然她也從未在他身上投注過多少信任的成分;她倒是信任羅戟,隻是羅戟此刻縱有那個心,也無那個力,無論他和顧青杳有多少洶湧澎湃的過往,現在他也是有家有室為夫為父的身份,即便他有挑戰皇權的膽量,他也沒有放下責任的勇氣,當年,顧青杳大約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矢志不渝,可惜,羅戟的志,早已經不再是她顧青杳了,她知道,他也知道。
所以還剩下誰呢?
是骙郎。
當然是骙郎。
他不知道顧青杳是什麼時候聯系骙郎、又是怎麼聯系上的,他也無意再去深究。
畢竟,隻要一個有心,另一個有意,怎麼都能聯系上。
楊骎走回書齋裡,感到很疲憊,卻又異常輕松。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了了即是了了。
他把骙郎那封稱不上是信的信投進火盆,看着它在裡面燃成灰燼,一同湮滅的還有他的思緒和感情。
然後他非常虔誠地叫下人端來熱水,仔仔細細地洗幹淨了自己的一雙手,用香胰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搓洗,連指甲縫裡也不例外,直到那手指相互磋磨了個夠本,他用淞江棉布制成的手巾擦幹淨了上面每一滴水。
再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走到書案後面,點燃了一支線香,那名為“白雪”的白檀木蘭香。待香氣馥郁滿室的時候,他提筆飽蘸濃墨,揮毫一氣呵成,寫下了休書。
端端正正地擺在了書案上,用那方硯台壓住。
這時,豚郎揉着眼睛跑進來,說他做了一個噩夢。
“杳娘死了,”他才從睡夢中驚醒,口齒嗚嗚噜噜不清,“流了好多好多血,她穿着那條藍色有小兔子的裙子……”
楊骎現在沒工夫搭理他,況且這孩子說出來的話也很不受聽。
“杳娘沒有死,杳娘隻是不會回來了,”他居高臨下地摁了摁豚郎稚嫩的肩膀,“她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
豚郎顯然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楊骎也沒有耐心與他分辯,反正他早晚能接受,早晚得接受,早點晚點沒什麼分别。
端起嚴父的姿态,訓斥了豚郎兩句,然後讓奶媽子把他領回去繼續睡覺。
打發走豚郎,楊骎起身,叫随侍備馬,他要連夜出城。
無暇他顧了,他和徐相最後一場硬仗,将在天明之時吹響沖鋒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