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陀螺似的按照各自的軌迹運行而去,待房中隻剩下她和豚郎兩個人了,她才揪住胸口的衣衫,發現自己心跳得很亂很快,不安由内而外層層浸染了她的身體,後背有些冷汗涔涔。
豚郎的額頭和身體燒得像火炭一樣滾燙,顧青杳感到等待太醫的辰光竟是如此漫長得令她感到恐慌。豚郎是跟在她身邊病了的,這讓她本就難辭其咎,且她又不是豚郎的生母,令她又平添了不安和愧疚——親生的也就罷了,不會有人說親娘對孩子不盡心;可偏偏不是親生的,再盡心,也會被認為是不盡心。
何況,跟楊骎又怎麼交代?
孩子跟着她離家出走的時候是活蹦亂跳的,現在燒得跟個爐子似的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雖然平時看着這倆人是父不慈子也不孝的樣子,但人家是血脈相連,她和哪一頭都是不相幹的外人。
顧青杳覺得等待的辰光很漫長,但其實太醫一刻都不敢怠慢楊相的家眷,幾乎是跟頭把式地提着小藥箱就來,仔仔細細問了豚郎這一天吃了什麼、去了哪裡,幾乎立刻就斷定是因為白日在歸元寺後山着了寒氣,山中風冷,孩子一玩鬧出了汗又戲水,可不是就要發高燒。這太醫把豚郎的病情說得輕描淡寫、司空見慣,本意是想讓顧青杳放心,可顧青杳心裡卻在想果然不是你家的孩子,都燒成這樣了居然還跟我說“無妨,喝幾劑熱湯藥,蓋上棉被發發汗就好了”,仿佛是她在小題大做似的。
送走太醫,顧青杳安排下人去煎藥,自己則在床前守着豚郎,一時靜下來了,才意識到楊骎還沒回來。
她問派去傳話的人:“大人還沒回來嗎?從公廨到這裡總共才幾步路?”
傳話的是個伶俐的少年郎,面對夫人一張冷面玉容的質問,突然就伶俐不起來了,結結巴巴地答道:“大……大人他……不在公廨。”
顧青杳無意為難這個少年,他當差的日子不久,沒想到卻該傳的話沒有傳到,該請的人也沒有請回來。他想必聽過不少那些大戶人家拿下人出氣的事情,輕則打一頓餓兩天,重則鬧出人命也不新鮮,是以他低着頭,不敢直視顧青杳的眼睛,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不幸的草芥。
顧青杳沒有問楊骎在哪裡,因為她知道他在哪裡。
“既然不在公廨那就去給我找,平康坊、樂遊原的花樓一間一間去給我找,找到以後把人給我帶回來為止!”
伶俐少年這回伶俐了,腿腳利索地跑去執行夫人的命令。
天黑的時候,楊骎還沒回來。
裡坊之間要下鑰宵禁了,楊骎還是沒回來。
顧青杳守到半夜,給豚郎額頭上一塊一塊地換濕帕子,一勺一勺給他喂湯藥,直到他退了燒,楊骎還是沒回來。
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既是百感交集,也是五味雜陳。
先前她覺得也許每一對夫妻都會走到這一步,遲早的。
如果是年少的她病得躺在床上,母親姚氏派人傳話給顧祥,那麼父親會不會緊趕慢趕地來瞧她一眼呢?
不确定,顧青杳不敢想。她一想總想不到好結果上頭,守着個虛假的想象,也足夠她傷心的。
她其實有點後悔那天說楊骎涼薄。
平心而論,就算涼薄,楊骎也一次都沒有涼薄到她顧青杳的腦袋上。
隻是看着豚郎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的生母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什麼楊骎會毫無印象?
楊骎有過很多女人,這是她從一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的,隻是怎麼個多法,她沒做過具體的設想,百八十個沒有,三五十個總有了吧?他們那樣世家出身的子弟,難道不是正式娶親前就有通房侍妾一大堆?
他的從前跟她沒關系,現在……就算跟她有關系,難道她還真的要去計較他年輕時候的風流對象嗎?
他說他在那些聲色場所留戀是為了公事,跟秋娘們也隻是插科打诨地胡鬧,從沒做過對不起顧青杳的事情。
她相信。
可是信與不信又能如何呢?跟他鬧?讓他不許去?還是直接與他和離?
他們之間的關系,顧青杳是求不到和離的,要散隻有楊骎單方面的一紙休書。
這時外面有人叩了叩門扉。
“夫人,”來人得了允許以後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連聲音都壓得很輕很低,“我——”
來人是楊骎的奶兄弟長壽郎。他是楊骎左膀右臂一樣的人物,一向待顧青杳如自家人一般,顧青杳感念這份情誼,也對他頗為禮遇與尊重。
想必是楊骎派他回來看看豚郎的。
說實話,能派長壽郎來,分量已經不輕了。
可是這算不算是涼薄呢?顧青杳沒有答案。
“長壽大哥,”顧青杳看着長壽郎,“勞煩你跑一趟,我領你的情,念你的好,可——”
顧青杳本想說,可豚郎現在需要的并不是你。
可是豚郎難道就真的需要楊骎嗎?楊骎又不是大夫,他來與不來,又能怎樣?
“可——”顧青杳話到嘴邊轉了方向,“可你不是我要找……我想見的人。”
長壽郎沒什麼表情,輕輕地一抿嘴唇,隻說他該說的話。
“夫人,公子他不是不想來,是他來不了。”
顧青杳疑惑地看着長壽郎在黎明和燭火交相映照下半明半暗的面孔。
“公子他……自您帶着小公子出門以後,他……他也連着多日沒有回府了。”
長壽郎自知并非是個嘴皮子利索的人,忙把話往明白裡解釋:“是……沒能回府。”
顧青杳還是沒聽明白。
“公子他被……”長壽郎的面孔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似乎在拼盡全力地搜刮腦海裡的語言詞彙,“被扣下了。”